除了皇帝,众生皆是小人物。
若是乱世,小人物未必没有出头的舞台,比如明太祖朱元璋一个小和尚也能坐天下;但若是生逢盛世君权最盛的时代,小人物出头的机会微乎其微。而张越一步步谨慎地试水,便是想多找几个支点,多寻几条路子。
在他看来,朱棣朱瞻基固然是一个支点,那位他还不曾看见的皇太子也是一个支点,甚至杨士奇杨荣乃至于杜桢更同样是支点,但时下,没有任何一个支点比英国公张辅更加重要。因为如果他姓别的也就罢了,但他偏偏姓张,自然不能看着张家真正的顶梁柱倒了。
张父子头天傍晚在西宫承天门碰壁的事情,张越原本并不知道。然而,这天一大清早,他去探望了一趟张辅后回房,却现送早点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半边脸仍有些肿的荣善。对方搁下东西,便栩栩如生地描绘了一番当时的某些情形,那语调中带着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荣善昨晚上睡觉前拿冷毛巾足足敷着半边脸,起床之后照镜子时,却仍现腮帮子上留着红肿,这心底的恼火就别提了。他确实是英国公府的下人,可英国公府又不是张做主,凭什么跑到他头上耍威风?说到早上那个负责采买的管事带回来的传闻,他便笑了起来。“要说斌少爷哪怕是遇上一位公主,也不会那么凄惨,可谁要他招惹的偏偏是陈留郡主?周王一共有八子三女,这位陈留郡主乃是永乐初年从云南回到开封之后所得,一向是充男儿教养,最是娇惯,就是皇上也待她比待几位皇女公主更宠溺。这次周王回了开封,皇上硬是留了陈留郡主伴驾,谁知可巧就让二老爷和斌少爷撞见了这么个克星。”
张越前时第一次见到陈留郡主的时候,就觉得她行事大胆爽利。大有男子之风,如今听荣善这么一说方才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那天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又闲话几句,等到荣善走了,他方才看了一眼桌上那琳琅满目带着浓浓北方风味的早点,颇有一种亲切感。
八宝馒头、蝴蝶卷子、糖馓子、肥面角儿、枣糕、芝麻烧饼一共六样。再加上一海碗的鸡蛋粥,看上去热气腾腾让人食欲大开。他正用早点的时候,也有人送来了琥珀秋痕的份例,都是馒头和枣糕,却还加了一大碗剪刀面。
秋痕原在北方吃惯了面食,在南方吃饭吃得都快腻了,昨晚上一顿面条吃得爽快,这会儿见早上又有面,自是大喜。不一会儿便下肚报销。倒是琥珀对米食面食都是无可无不可的,略填了肚子便来服侍张越,见他风卷残云也吃得高兴。便一连盛了两大碗粥。
早饭吃完,张越想想张辅这病还没什么起色,便想到杜桢那儿去打探打探消息。奈何他在北京是人生地不熟,本想把荣善请来,但想到如今这家里头别说女主人,就连个管事的女人也没有——生性严谨的张辅此次陪皇帝北巡并没有带姬妾——如今再加上英国公这一病,内外更是没什么分别,于是他干脆径直去找荣善。
“越少爷您也要出门?话说今天斌少爷病了,二老爷才刚气冲冲地出门。小地要派人跟都来不及。”荣善有意加重“病了”那两个字,旋即又问道,“您是出去拜会哪一位?这北京城如今到处都住着陪同皇上北巡的官员,若不是识途老马还分不清找不着,不如让小的找一个妥当伶俐的跟班给您指路?”
张越最担心出现上一次到南京拜访杜桢时无头苍蝇乱撞的那一幕,那时候至少人家还居有定所,眼下这北巡的官员天知道都住在什么地方,他要是乱找就是一天也不成。因此,荣善这么一开口。他立刻答应。等到那个浑身都透着灵动劲地青年仆人被荣善领过来,他打量了一番便报出了今天要找的人。
“杜大人?小杨学士?还有大沈学士?”
那青年仆人名唤赵诚。乃是北京本地人。自从英国公张辅抵达之后便一直都是他四处带路。对那些权贵名头也极其熟悉。所以一听这三个名字。他顿时对张越肃然起敬。原本只是略略弯下地腰顿时全都弯了下来。
“越少爷。这三位大人住地地方小地都知道。不过恕小地直言。杜大人和小杨学士如今常常伴驾。多半时候都是不在家地。这巴巴地寻上去只怕都会扑空。至于那位大沈学士更是因皇上最爱其书法。一直都陪在便殿随时等候召唤。这会儿大约也找不到人。”
这话张越当然相信。然而。忖度眼下横竖无事。这会儿也无心看书温习功课。他便仍是带着这赵诚并连生连虎和彭十三等四个家将出了门。他原本不乐意这么前呼后拥。但彭十三只一句再碰到衡山王那样地王公怎么办。他自是哑口无言。
杜桢、杨荣和沈度都是翰林院地学士。这一回到北京也是住在一个大院内。和英国公张辅地临时居所相比。这大院子虽然宽敞。却足足住了六个翰林院地官员。其中有三个阁臣。
和赵诚说地一样。张越找地方固然没有花多大工夫。但却扑了个空。一个人都没见着。他和杨荣沈度不过只有一面之缘。既然没找到人也就算了。但遇上鸣镝正好在家。于是少不得让这个相熟地书童给杜桢带个口讯。旋即便怏怏不乐地出了那座大院子。
连生瞅着张越脸色不好,就有话没话找话说道:“少爷,咱是不是在这北京城逛逛?”
彭十三跟着英国公张辅出生入死,如今眼见主人病倒在床起不来,心情原本就不好,这会儿顿时没好气地斥道:“逛什么逛,难道你没看出三少爷在担心老爷?我就不明白了,这太医院那么多太医,怎么偏偏就是治不好老爷的病!”
块头比不上彭十三,此时在口舌上连生也不敢和彭十三一较高下,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张越自己也确实没有心情逛什么北京城,不禁暗自琢磨自己这时候该往哪里去。这皇帝皇太孙这样的人他即使想见也见不着,可除此之外,他似乎就不认识什么人了。
出了胡同拐上了街道,他虽然一手拉着缰绳,却仍是在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由于满城中多了无数达官显贵,这北京城如今充斥着各色人等,大街上的行人马车络绎不绝,耳畔的车轱辘声几乎就没停过。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很有些熟悉的声音。
“越哥哥,你真的来北京了?”
抬头一看,张越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身旁,那车帘被揭开了一条缝,里头露出了一张惊喜的笑脸,正是上次他在孟家见过地四小姐孟敏。想到上回诗会时,她和诸姐妹谈笑时落落大方的模样,他不觉微微一笑,便叫了一声四妹妹,又纵马上前去。
“爹爹昨天就说你来了,他本想过两天让人去邀你的,谁知道今儿个居然这么巧让我撞上。”孟敏说着便回头望了望,现自己这车挡了人家的路,便吩咐车夫靠边。等到再次停了下来,她便把车帘又挑高了一些,因叹道,“因为英国公病了,这些天皇上气性很不好,听说连赵王也因为前几日纵酒听歌而遭了训斥。吉人自有天相,越哥哥也不必太担心,有太医院那些国手在,英国公总能转危为安的。”
孟敏这番话不但安慰了人,而且还透露出某些更重要的意思,张越听了顿时心中一动。在如今还未迁都北京的情况下,赵王朱高燧仍是镇守北京的藩王,孟贤这个常山中护卫指挥更是此地的地头蛇。孟敏自小在北京长大,此次又跟着北巡队伍到了北京,确实消息灵通。
此时此刻,他最缺地就是消息,因此稍一犹豫便说出了这出和抵达正好都碰上锦衣卫的事情。他本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试探试探,谁知道孟敏只是略一踌躇便道出了一番话。
“这件事我也只是听爹爹说了个大概。先头有个陈千户擅自索取民财,皇上便下旨将人流放交趾。谁知道没过几日,留在南京的太子得知此事后,便念在那陈千户有军功在前,下令宽免放回。这事情原本不大,可有人在皇上面前提了之后,皇上便大怒,不但下旨杀了那陈千户,深究之后却牵连到了梁大人和周大人,所以才会将他们押来北京讯问。”
说到这儿,孟敏便收起了笑容,脸上露出了几分关切,又说道:“此事我也就知道这些,这都是朝堂大事,你如今还没当官,还是不要多管的好,如今的情势错综复杂,若一个不好沾惹上了,那是甩都甩不掉的。”
张越此时仍沉浸在刚刚那番话的震撼当中,听到孟敏此言方才警醒,忙笑着道了谢。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孟敏便说起今日陈留郡主邀她前往庆寿寺游玩,告辞之后放下车帘正要走时,忽地又挑起了车帘。
“对了,上次我无意之间曾听爹爹说起,皇上因为英国公的病心烦意乱,一次曾经向赵王提过割股奉亲之事,说这是古来孝道,如今却无人效仿。如今英国公病情犹不见起色,皇上近日极有可能亲自去探望,你需得多多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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