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丘县城加上四周乡里也不过是一千多户人家,恰是地广人稀,因此自从洪武年间起,这里就不断有各地民众被官府强行迁徙到这里,官府也是奖励开荒耕种。然而这些年徭役极重,年年不是洪灾就是旱灾,纵使农人拼死拼活,一年到头收成却也是可怜。
因着这个原因,县城中的福清寺香火也是颇为惨淡。福清寺的寺田共有百亩,虽也雇了几个长工,但自住持以下所有和尚,平日里也会轮流去田间干活,在四乡有些贤名。
出家人不问俗事,从古到今这就是一句屁话。遇上崇法尊佛的时代,这和尚就受人尊敬;遇上灭佛灭法的时代,这和尚常常会被迫还俗。一个和尚影响天下大势的情形更是不少见,当朝那位姚少师便可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不过,如今这世道佛道地位差不离,和尚算是过得不好不坏,但即便如此,这和尚不关心天下大事,至少得关心本地大事。
如今乃是农闲时节,福清寺的住持老和尚本该是出家人本色念经诵佛,但此时他的心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那两位在本地干了七八年罗县丞和赵主簿贪赃也不是一两天了,之前从来不曾有人理会,这会儿却忽然被锦衣卫拿了,他们被抓那是活该,可今年的香火银子怎么办?这寺中从他往下都熬得住清苦,但再清苦也得有进项,少了那年末两人的一百两银供奉,就靠那些田地维持,只怕明年万一要修葺寺庙时就绝对不够。
老和尚思来想去,终于心头一松:“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们祸害百姓也不是一两日了,如今有人为地方除去这两个蠹虫,老衲应该高兴才是。怎可贪那香火钱?明年让寺中上下更加俭省,唔,长工干脆就不雇了,而且这茶饭可以再省一省……”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和尚急匆匆地冲了进来,面上满是惊喜:“住持。外头知县张大人来了,说是专程来拜会的!”
老和尚顿时一愣。这福清寺虽说是安丘唯一一座寺院,但平日和官府却没什么往来,罗家和赵家那点香火银钱还是因为那两家的娘子信佛,所以每年腊月里送来,可罗县丞和赵主簿从来没跨进过寺门一步。这新任县太爷刚刚撵走了那两位瘟神,百姓人人称颂,官声确实是相当不错,可这当口他怎么忽然跑到这儿来了?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老和尚仍是立刻披上了袈裟出去相迎。这寺里的殿阁每年他都会挤出钱来修缮,但这地上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就没法子了。此时,他穿着单薄的僧鞋踩在上头。只觉得一阵阵硌脚,不由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单凭这条路,寺里就没有几个人会来。
远远看到那边大雄宝殿前的两个人影,他却有些不敢相信了。那是一个少年郎和一个中年人,少年人穿着青衫,看上去便仿佛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子弟;中年人则是一身褐色袍子,收拾得利落精神,人亦是虎背熊腰。乍一看去仿佛是父子一般。想到人都说新知县乃是一个少年世家子,一等一的富贵人家,他便瞥了旁边地年轻和尚一眼,心想是不是他听错了。
待到近前,他方才看见那少年郎那青衫不是青布衫,而是一袭石青缎地小滚边夹袄,外头是一色的半袖披风,腰间束着一根朱墨色的绦子,这衣服料子仿佛上乘。但看上去并不显贵气。不等他开口称呼,他就看见那少年郎向自己合十为礼,又叫了一声住持大师,慌得他连忙回礼不迭。
甫一见面说了两句话。觉着人家口气谦和丝毫不拿大。他惊叹地同时亦是心里烫贴。要知道他平日亲自到本县大户人家去化缘地时候。常常是遭到管家冷眼。还以为天底下地大户都是如此。却原来自己先头遇上地都是浅薄人。真正地大家公子就应该是这样才对。
张越此来当然不是为了和这福清寺地住持谈论什么佛理。他如今满心想地都是那一次王家庄**会上遇到地那个神秘女子。因此这解决了罗赵二人。福清寺之行便断然不可避免。和那老和尚攀谈了两句。现对方也并非字字禅机句句不离清规戒律。又想起这寺中和尚在外头都是名声不错。他倒是平添好感。因此老和尚邀他禅室小坐。他立刻就答应了。
这禅室中一坐。四下里望了一眼。他便说道:“我看这福清寺殿阁庙宇之类都还整齐。但住持大师和各位师傅们都是着旧衣。想必都是日子清苦。听说之前罗县丞和赵主簿家里信佛。每年都会有些香火钱送上。如今他们出事。想必寺中也少了进项。大师这样地年纪仍然亲自耕种。足可为乡民楷模。正合着教化之道。我初来乍到也没什么可帮地。今日前来。打算捐香火钱二百两。”
这话一出。老和尚旁边侍立地那年轻和尚面露喜色。老和尚起初却诧异。旋即摇了摇头:“张大人地好意老衲心领了。说起来惭愧。老衲之前想着罗县丞和赵主簿出事。寺中每年少了百两香火钱。还曾经埋怨过大人。刚刚方才想通了。出家人化缘建寺造佛像固然使得。但如今殿阁都还齐整。我们凭那百亩地。求温饱是绰绰有余。不该另有他想。”
张越着实没想到这庙里地和尚居然会往外推香火钱。此时打量着这老和尚。现他身上地袈裟浆洗得极其干净。几处地方却是打着补丁。针脚细密整齐。那脸上虽然皱纹密布。却是不见丝毫凄苦。反而精神奕奕。老和尚那双枯瘦地手上也有好些老茧。指甲缝中甚至还能看到青黑色。想来是平日耕作时留下地痕迹。
此时此刻。他来这儿之前地某些怀疑倏忽间无影无踪。更觉得这老和尚可敬。
“大师如此德行,较之那些名刹主持也丝毫不逊色。”他瞥了一眼那大失所望的年轻和尚,便词锋一转道,“不过,大师自己能如此自律,若用同样的道理要求其他人,却未免太过严苛。这二百两于我并不算什么,但对于贵寺上下来说,却代表下一年可以稍稍宽松一些。”
老和尚皱眉一思忖,继而便笑道:“老衲倒是想左了,还是大人说的是。既然如此,这香火钱老衲就收下了,遇上什么天灾**的还能开个粥铺施舍衣裳,不枉人家来本寺供奉香火。到时候老衲就对外头说是大人的心意,大人可不要说老衲冒名就好。”
原以为还要大费唇舌劝说,见这住持老和尚爽利,张越倒也欣喜,当下就笑着点头,眼看那年轻和尚喜滋滋地从彭十三手中接过香火银出去。眼见没了外人,他便想到了此来的真正目的,略一思忖便问道:“我听说大师乃是净土宗一脉,今日便想要请教一个问题。人都说白莲教出自东晋白莲社,师法净土宗而创白莲宗,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净土宗如今地名气虽然不如禅宗律宗天台宗,但信奉的都是我佛,岂可和那邪教相提并论?”
刚刚还一直面色慈和的老和尚陡然之间面色大变,竟是忘记了面前是本县父母官,继而怒斥道:“白莲教乃是茅子元盗用高僧慧远白莲社讲经之名所创,为的是煽动民间,这居心非但不善,而且可诛。况且它不讲修禅,不谈入定,只需念佛就可升天,这简直是愚弄百姓苍生,修行岂是如此简单?”
他越说越是气哼哼,继而更是站起身赤脚在那冰冷的地上来回走动:“朝廷禁绝白莲教,结果累得我净土宗清誉常常受损,老衲对这三个字是深恶痛绝……”
气咻咻地了一大通脾气,老和尚方才看到张越正坐在那儿盯着他瞧,老脸顿时一红,这才想起出家人大动肝火不宜,少不得挪动手中佛珠念佛不止。好一阵子之后,他重新回到居中的蒲团上坐下,满脸歉然地赔礼说:“大人见谅,老衲实在是有些过激。这宋元之时多有人借净土宗之名结社,其中有些乃是我净土宗大师所主持,其它的好些却并非劝人为善,而是煽动民心。唉,居家好好修极乐也可,何必和这邪教搅和在一起?”
张越虽觉着老和尚应该没说假话,但还是不敢全信,只是再问下去就太过明显,于是少不得岔开话题讨教了几句净土宗经义。然而,大约是许久没有见到对净土宗经义感兴趣的人,老和尚竟是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好在他讲的都是些净土宗前辈地往事,听的人也不觉得太过乏味。
好容易从老和尚的念叨中脱身出来,出了禅室,张越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刚刚见住持老和尚之前,他带着彭十三在整座寺中兜兜转转一大圈,没现什么可疑之处,更不觉得这里像是什么白莲教的巢**。既然如此,当初佛母会上那位神秘女子为什么提了这地方?
就在他顺着石子路往外走,刚到寺门口的时候,他就看到一人骑马飞驰而来。那马还不曾停稳,一个人就从上头匆匆跳下,却是家里的一个家丁。情知必有要事,他便急忙下了台阶。果然,那家丁疾步近前躬身报说:“公子,北京城英国公急信,信使正在衙门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