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走出贡院的时候,天上恰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都说是春雨贵如油,对于干旱少雨的北方来说更是如此,却不料这雨偏偏这时候下。他进考场前根本没有带伞,此时放眼四处都是举子,就知道家里派来接自己的人肯定在外头等着,一时半会过不来。
回忆起在考场中度过的可怕的几日,他只想这辈子别踏进这儿第二次。这不比高考,那贡院之中简直是比猪窝还不如,任你家中如何权贵,这贡院的号房都不会有什么区别,而且还有吏员时时刻刻巡查,考官定时定期监督,几天闷下来比坐监牢还难受。幸好这雨乃是考完了才下,否则在里头遇上这样的雨,那潮湿还能忍受,但顶棚一漏就没法考试了。
“元节。”
站在街头,他正看着那些鱼贯而出,或垂头丧气、或兴高采烈、或神采飞扬、或摇头不语的举子,顺便等候里头的熟人以及自己的父亲,这肩头就忽然被人重重拍打了一下。他自然而然一转头,结果竟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皇……”张越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另两个字给吞了回去,扫了一眼四周,见几个彪形大汉正散在四周,个个都是警惕的眼神,于是方才低声问道,“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今日是礼部会试结束的日子,我自然是来看看今科都有些什么杰出人物,谁知道这会儿就现了一个。”朱瞻基虽说着笑话,脸上却只是挂着淡淡的笑容,“这鲤鱼跳龙门的倒数第二关便是礼部试,若不中虽说不上万事皆休,但至少是又要蹉跎三年。我听说今年第一场的试题是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其余两场题目也大抵差不多,你考得如何?”
这文章自然是骈文对偶无所不用其极,做得是犹如花团锦簇一般,但要说考得如何。这又怎说得准?想到这儿,张越便索性一摊手道:“我已经尽力了,只不过今科大约就数我最年少,若是考中了,对那些须斑白的老举子来说,那大概就太没天理了。”
“你要是不中。那才是没天理!”朱瞻基原本揣着别的心思,听张越这么说顿时莞尔,“这科举固然是简拔人才,但对于朝廷来说,才干不如品德人品,你两次在皇爷爷面前留下深刻印象,这区区一个贡士还不是手到擒来?”
此时那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大了,朱瞻基背后自有人打伞,张越这会儿提着考篮。半边身子都有些湿了,阴阴冷冷的很有些难受。饶是如此,他也完全没有往未来皇帝伞下头躲雨的打算。只盼着父亲张倬能够赶紧从贡院中出来。于是,这当口听见朱瞻基这样一番话。任是他胆大皮厚,也觉得脸上有些烧。
“元节!”
听到这个声音,张越连忙抬头望去,恰看见万世节正和身着青缎袍子的张倬站在贡院门口,叫嚷他地正是万世节。忖度朱瞻基在身边,他就算要过去总得说一声,当下便笑道:“您刚刚说的话我着实不敢当,此次会试得真刀真枪去考。我可是没多少把握。赐了一个举人就已经是得天之幸,贡士进士总不会来得那般轻易。家父出场了,我得去迎一迎,还请您恕罪。”
朱瞻基若有所思地看着张越深深一躬从人群中挤过。在贡院门口迎上了张倬和万世节。父子俩说说笑笑极其亲近。他不禁想起了尚在南京地父亲朱高炽。虽说是父子。但他常年被祖父朱棣带着北巡北征。和父亲在一块地机会反而不多。似这样熟络地说话更是不可能。反倒是几个东宫臣子。例如杨士奇或是梁潜与他更亲近些。
这时候。在后头替他打伞地那随从眼看贡院前头地举子越来越多。于是便低声提醒道:“皇太孙。这雨下大了。人也太多。不如……”
“又不是下刀子。怕什么!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地举子。这儿护卫那么多。还怕他们伤得了我?”朱瞻基不耐烦地冷哼一声。瞧见又有一个人和张倬张越会合到了一块。四人都是被这愈下大地雨淋得狼狈不堪。他便转头对身后一个随从道。“拿两把油纸伞过去给他们。举子也都是朝廷人才。别让他们冻病了!”
虽说朱瞻基口口声声说地是爱惜朝廷人才。但那听命而去地随从又不是傻瓜。自然不会认错人。这油纸伞只有两把。满大街地举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可能够?于是。他径直匆匆来到张越等人跟前。双手把伞递了过去。
“三公子。我家公子看着雨下大了。所以让我送两把伞过来。”
张倬和万世节方锐听着心觉奇怪。张越却知道那是朱瞻基地好意。连忙接过谢了。随手递了一把给万世节。让他和方锐同撑。他赶紧撑开了自己手中那把遮在了父亲头上。
此时雨点愈细密,贡院中的举子也走得差不多了。万世节和方锐走在前面,张越将大半雨伞遮着父亲,自己的半边身子却露在雨中,谁料没走几步远,他就感到握伞的手被人轻轻一推,再一看却是父亲。
“瞧你这半边身子都已经湿透,别只顾着我。这春天不比夏天,天气乍暖还寒,若是病了怎么办?”张倬待儿子一向不比寻常父亲地疾言厉色,此时不由分说地伸手揽住了张越的肩膀,因笑道,“我又不认识那个好心送伞的人,你莫要让人家地好心白费。”
虽则天气阴冷,身上又湿了半边,但张越此时却觉得心中暖意融融。贡院前头的一条街乃是石子路,平日天晴的时候走着还好,如今这一下雨,路上湿滑不说,石子之间的空隙还挤满了水,这走路若是不注意便会打滑崴脚,更不用提还举着一把影响视线的伞了。
这好容易考完了试,不少考生都是脚下虚浮,结结实实摔在泥水中的不在少数。就连方锐走在半道上也是一个踉跄,亏得万世节拉了一把才算是勉强稳住了。而张越父子俩彼此扶持着。好容易一脚低一脚高地走到了路口,这才看见那边一长溜的马车。
“少爷,少爷!咱们在这儿呢!”
张越一眼就看见披蓑戴笠站在那儿使劲挥手的连生连虎兄弟,连忙搀扶着父亲走了过去,见后头还有一辆黑油车,他不禁暗叹家里安排得周到。便示意万世节和方锐上后一辆,又对那车夫嘱咐先去西城牌楼巷再转回英国公府,然后方才和张倬一同上了前一辆车。
张倬此来北京应考,原本不打算住在英国公府,奈何张辅却不比王夫人好说话,把脸一板就不容置疑地驳了。此时好容易考完了会试,坐在车上回去的时候,父子俩便说起顾老太君等人自开封迁来北京地事。张越掐着手指算算时日,最后现这会试期间。祥符张家那一大家子人竟是极有可能已经到了。
想到这儿,他也顾不上外头正在下雨,忙掀起车帘问道:“连生。祖母她们都到了么?”
“少爷,老太太她们三天前就到了,英国公夫人还比她们早到了两天!”坐在马上地连生回过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笑道,“因那边大宅子里头虽休整得差不多了,但还得添置家具和其他摆设,所以英国公和夫人硬是留老太太她们在家中住。”
连虎也勒了马,等到马车赶上齐头并进,他更是喜滋滋地插话道:“好教少爷得知。大少爷如今也回来了。虽说之前松山卫被倭寇攻陷,但大少爷在金乡卫很是拼命,如今已经是副千户了。英国公向皇上为大少爷请了假,这回可是特意回来办婚事的。”
张倬和张越都没料到自己进考场这么些天竟有这许多事,一想到如今英国公府那热热闹闹的场面,父子俩不禁面面相觑,放下车帘后就同时笑了起来。
顶着绵绵雨丝,马车终于抵达了英国公府西角门。张越还不等马车停稳便蹭地跳下了车,旋即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门。张倬紧随其后下车。没好气地叫了一声,见儿子丝毫没有反应,只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接过连生递过来的雨伞便快步往里面走去。虽说同样是下雨路滑,但他地脚步却比刚刚出贡院时轻快得多。想到久别的妻子和女儿,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离着二门还有老远,张越就看到了那个迎门而立地身影。虽说在雨中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那蜜合色衣裙,但他仍是一眼认出那便是母亲孙氏,连忙又加快了步子。眼看快到那道垂花门时。见孙氏顾不得正在下雨。丢下那撑伞的婆子便奔了过来,他亦是三两步冲了上去。
“娘!”
孙氏此时满是欢喜。也顾不得张越身上**的,一把就将其揽在了怀中。直到后头婆子慌慌张张撑了伞过来,她方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是嗔道:“都是快十六岁的人了,下雨天还跑那么快,若是磕着碰着怎么办?看你这一身**的,也不知道披一件蓑衣打一把伞,快跟我进去换衣裳,老太太她们都在英国公夫人的上房……”
话还没说完,孙氏一抬眼又瞥见了丈夫正撑伞笑吟吟地走来,一时间眼睛里顿时布满了一层水雾,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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