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小恩公着实让张越目瞪口呆。
见那妇人叩拜之后抬起头来,他忙连连摆手道:“这位大嫂,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之前可不曾见过你,更谈不上什么恩德了。”
“小妇人康刘氏,四年前开封城大相国寺的收留之恩,小恩公或许早就不记得了,但对小妇人来说,那却是一家人的活命之恩。若没有事后小恩公送给我们的那些银子,小妇人一家只怕也没法活到现在。”道出这番话之后,康刘氏的眼眶顿时红了,竟是趁着张越讶然之际又拜了三拜,这才站起身来,“小恩公当初那些银角子都是送给小女的,只小妇人和外子着实没用,如今没了活路,所以才会到安阳王府寻亲。”
此时此刻,那段张越几乎已经遗忘了的久远记忆再次浮现了出来。他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康刘氏,然而不知是她的容貌和当初变化太大,还是那时不过随眼一瞥并无太多记忆,他仍是没有多大印象,但脑海中倒是冒出了那个怯生生的芦柴棒小女孩的模样。
“原来你是那时候的……”见康刘氏两鬓斑白面容憔悴,那消瘦的身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模样,张越自然知道这一家只怕是过得不好。虽说他从未以圣人自居,但那毕竟是昔日帮助过的一家子,此时少不得问道,“你说是来这里寻亲,究竟找的是谁?”
康刘氏又抬头瞅了一眼张越,见其一身打扮整整齐齐不显奢华,说话虽温和却流露出一股凛然之气,便颇有些自惭形秽,竟是不敢说出此来乃是寻自己的堂姐,也就是安阳王朱瞻的乳母刘氏。
孟敏打从刚刚开始就是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此时听张越开口相问,她便笑道:“越哥哥,说来也巧,我刚刚出门的时候正巧碰见这位康嫂子在门前迷了路。她要寻的亲戚是安阳王的乳母刘妈妈,我倒是见过的,所以便捎带了她来。”
此时此刻,康刘氏几乎是打心眼里感激身前这位大小姐。她虽是不辨路途,可坐在孟家后门却着实是饥寒交迫走不动路的缘故,人家给了她点心吃食。又送了她一件御寒的毡衣,更用马车捎带了她一路,这时候却只说她迷路掩去了其它。她如今虽窘迫,早年却也见过几户有钱人家的千金,哪有这样地容貌品德?
“幸亏康大嫂遇见了四妹妹这样的好心人。”张越瞅见孟敏背后的红袖正在那儿撇嘴,又见康刘氏面露羞愧之色,心中便知道这番说辞只怕另有文章,却也觉得孟敏心思细密,当下又笑道。“既然今儿个都是碰巧,那大伙儿也别站在这安阳王府前头,索性一块儿进去吧!”
永乐皇帝朱棣膝下共有四子。其中太子汉王赵王都是嫡出,比起太子来,汉王赵王曾经更受宠爱。赵王朱高燧和汉王朱高煦一样姬妾无数,但在子嗣上却不像哥哥那样兴旺,统共只有世子和安阳王朱瞻两个儿子。因此,这北京城的安阳王府自然是修建得富丽堂皇。
康刘氏紧跟在张越和孟敏身后,越往里头走,双腿越是情不自禁地打颤。她何尝进过这样的大宅门,几道门几个院子一过。根本就是连方向都没了。眼见得沿路那些仆役都是服色鲜亮,纵使粗使丫头也比她衣裳华丽,无数诧异的目光都在往她面上打量,她几乎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心里愈感到一阵阵屈辱。
孟敏早使唤人进去知会乳母刘氏。此时便一路走一路和张越说话。待得知英国公张辅如今已经痊愈。又听张越转述史太医地一番话。道是开春就能纵马踏青。她顿时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总算是好人有好报!前些时日遇见陈留郡主地时候。她还说皇上气性时好时坏。想必英国公一旦复出。这一切就都好了。”
张越闻言莞尔。快到前头垂花门时。他忽地看见迎面有一个身穿香色杭绸对襟小袄地马脸妇人急匆匆奔了过来。便放缓了脚步。侧头看了看旁边地孟敏。见她冲着自己微微颔。他便明白这便是那乳母刘氏无疑。
“四姑娘。听丫头说您给我带了一个亲戚来?”那刘氏匆匆上得前来。恭恭敬敬地屈膝拜了一拜。那马脸尽是笑容。“不瞒您说。这成日里上王府攀亲地人多了。何劳您过问。这多半不知道是哪里来地无知妇人胡乱攀亲。成天寻思着攀上咱家王爷这棵大树呢!”
听着刘氏说话鄙俗。张越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旋即想起刚刚在王府门前康刘氏一席话说得妥贴婉转。仿佛读过些书地样子。此时。他便回过头去。见后头地康刘氏脸色煞白。他就微微笑道:“康嫂子。既然说是亲戚。你可有什么凭证么?”
那刘氏原本还面露不屑。及至听到一个康字。顿时愣了一愣。旋即竟是紧赶几步上了前。那小眼睛瞪得老大。在康刘氏脸上身上瞅了又瞅。忽然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又是谁冒充亲戚来攀亲呢。原来是三妹你!想当初你不是被叔父捧在手心里么。怎么转眼间沦落成了这副模样?啧啧。早知道如此。当初你拒什么婚。非得嫁给康老三那个穷鬼。愣是推了一门好亲事。如今果然遭天谴了不是?”
这是人家的家事,孟敏原不想开腔,此时听刘氏那奚落越来越过分,不禁皱紧了眉头喝道:“刘妈妈,你这都是说什么呢?”刘氏想起昔日旧事心头满是怨恨,只顾着逞口舌之快,一时之间倒忘了还有外人。眼见孟敏阴沉着脸,旁边那位陌生地贵公子也是面色不豫,她心中咯噔一下,忙笑道:“四姑娘和这位公子别见怪,我就是这心直口快的性子,不过是和我那三妹开玩笑呢!”
一面说着话,她一面赶着康刘氏殷勤地叫着三妹,又问她来京城做什么。待到对方嗫嚅着说出丈夫吃了官司如今在北京修城墙,一家人生活没个着落的时候,她脸上又露出了掩不住地幸灾乐祸。旋即才假惺惺地陪着抹了一把眼泪。
“三妹,不是我不肯帮你,我在这王府也就是比寻常奴仆高一等,不过是凭着奶了咱们小王爷这点子情分勉强过活罢了。不过,既然你当我是亲戚投奔我来了,我自然不会让你空着手走一遭。这么着。小王爷年下的时候赏了我二十贯宝钞,我还没用呢,你先拿回去救救急,也算是我对妹夫和外甥女的一点心意。”
“哟,这儿还真是热闹!”
康刘氏哪里瞧不出堂姐的幸灾乐祸,然而此时若连这最后的亲戚都断了,全家人就彻底断了活路,因此她只能含屈忍辱地拜谢。正在这时候,她忽然听得斜里传来了一个声音。现来人是一位身穿大红绣蟒锦服的少年,她顿时愣住了。
朱瞻听说孟敏前来探望自己地王妃,原本并没有当作一回事。可听说张越也被孟繁孟韬兄弟给拉了来,他顿时来了精神。他虽不如朱瞻基时时刻刻跟在朱棣身边,消息却也灵通。就算张越不一定能承袭英国公爵位,可至少也是张辅身边的亲近人,再加上有孟家的关系,他更是决定好好拉拢。毕竟,东宫虽说定了,可天底下变数还有地是。
此时,他横扫了一眼刘氏便恼怒地冷哼了一声:“刘妈妈。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是你来的地方么?”
“小王爷,我……”刘氏虽是把朱瞻奶大的乳母,但乳母不过是比仆人略强一丁点地身份,她在别人面前自傲些就罢了,怎敢在朱瞻面前拿大,忙满脸堆笑地解释道,“是四姑娘捎话说有亲戚寻上门找我,所以我这才来看看。”
朱瞻这才略带疑惑地瞥了瞥刚刚忽略掉的那个寒酸妇人,见她两鬓斑白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理会刘氏,而是笑吟吟地对张越道:“你这几个月成天守在英国公身边,几乎连人都看不到,你到北京之后,今日还是本王头一次看见你,孟家兄弟俩这一回倒是做了件好事!说来张娘娘虽已故去,你毕竟不是嫡亲,也不必一味拘着自己,待会在射箭场上不妨试试身手他一面说一面转向了孟敏。客气地点点头道:“四姑娘。王妃正在里头等,你自己进去就是了。”
刘氏没想到自家小王爷对张越竟好似比对孟敏更客气熟络。这下子更是怨起了没来由寻上门的康刘氏,忙上前拉起堂妹的手道:“这头主子们正说话,三妹有什么话到我房里来说,别碍着事!”
“等一等。”
张越刚刚一直冷眼旁观,此时便知道康刘氏若跟着刘氏回房,只怕不多时就会两手空空地被轰出王府。这帮忙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对别人来说却可能性命攸关,当下他喝了一句,随手从腰中钱囊里掏出几张宝钞,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康刘氏手中。
“当日在大相国寺我送的那几个银角子既然都用了,如今你就拿着这个回去买些用得着的东西,也算是咱们曾经共患难地一点心意。”
孟敏一路带着康刘氏到这安阳王府,本是一片好心,几番周折下来却也觉得这妇人颇为不同,便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的红袖伸出了手,随即紧跟着张越送了一串精致的银钱,因笑道:“相逢便是有缘,嫂子拿着回去给小妹妹做个纪念。”
朱瞻此时总算是品出了一点滋味来,见刘氏站在一旁瞠目结舌,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旋即沉声喝道:“既是你地亲戚,那就好好招待一下!别在这呆站着,把人带下去换一身衣裳吃些东西,连招待亲戚也要本王教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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