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张倬原想要张越深居简出好好读书,但自从那一日成国公朱勇登门之后,他便醒悟到这是京师而不是开封,一味闭门不出绝非好事,不可矫枉过正。于是,在严密嘱咐了儿子一番之后,他便放手不管张越的事,只顾着自己温习课业,自拟题行文不提。
考试也是需要天赋的,比起张越来,张倬在这上头上的天赋无疑寻常,否则也不会十几年应试才中了举人。当然,比起他来,还有更多人穷尽一辈子精力也就是个老童生。
如今已是五月时节,天气渐渐热了。这天一大早,红艳艳的日头便高悬在天上,散出无穷无尽的热力。顶着大太阳来到杜家门前时,张越已经是满头大汗,身上的青稠衫也是湿了大半。从大黑马上跳下来,他随手把缰绳扔给了迎上来的岳山,抹了一把汗便往里走。
虽说杜桢不在,但他先头得了吩咐,再加上杜夫人裘氏总是隔三差五地让人捎带东西过来,不是杜桢从前的窗课本子就是杜桢留下的试题,抑或是自制的点心吃食,他又拒绝不得,因此常常往这里来。好在裘氏念在他乡试在即,每次也就是留他坐上一个时辰而已。
然而这一回,他刚刚绕过影壁进了屏门,就在外院中遇到那个曾经在开封伺候了杜桢多年的老仆南伯。他笑呵呵才打了声招呼,白苍苍的南伯就笑道:“公子,今天正好有客人,主母正在跨院花厅中接待。主母说了,要是您来了就直接过去,那是东宫的梁大人。”
张越既是常来常往,自然知道这道如何走,因此便谢绝了南伯引路,只带着连生连虎往里头行。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了不多远,又穿过一扇月亮门。便是杜府西跨院,头里就是三间花厅,门前悬挂着斑竹帘,台阶下站着两个尚在总角的小厮。见着他来,其中一个高声报了一声,另一个驻足片刻就一溜小跑奔了过来。
“太太说请公子直接进去。”
张越吩咐连生连虎在外头等。自己便接了两人手中那几个盒子。到了花厅门口,那头前的小厮高高打起了斑竹帘,他弯腰一进门,就看到左手边坐着一个身穿纱袍头戴纱帽,年龄约摸和杨士奇相仿的老者,料想就是南伯口中的梁大人。而主位那里则是放着四扇花鸟山水画屏风,虽看不见人,但后头坐着的自然是杜夫人裘氏无疑。
张越将东西交给了旁边的一个丫头,先拜见了裘氏。由于彼此熟络。他不过刚刚弯下腰去,裘氏便说罢了,旋即又说道:“快去见过梁大人。他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又兼着东宫右春坊右赞善。梁大人曾经代总裁《永乐大典》,这学问满朝之内也没几个人能并肩,皇上更是爱重非常,你先生对梁大人也素来敬重。我听说你即将参加乡试,你先生不在,若有疑难你也大可向梁大人请教,他向来不遗余力地提携后辈,这在士林中也是最有名地。”
张越深知这年头能够在翰林院当上学士,不但得学问精深。而且往往是皇帝身边最受信赖的文臣,更何况这位梁大人还是东宫官,又是杜桢敬重之人。于是,裘氏引见之后,张越连忙上前躬身见礼,随即方才在末座坐了。甫一坐定,他便听到一个和蔼的声音。
“杜夫人都已经说了我提携后辈不遗余力。看来我这回不提携也是不成地!”那梁大人微微笑了笑。旋即对张越点了点头道。“你还年轻。不可自恃出身而有所懈怠。不要辜负了你老师地期望。这些天你那老师不在。若有疑难你尽管来找我就是。”
那梁大人勉励了几句。恰有小厮在廊下回报说书已经备好。他便起身欣然告辞。裘氏自己不好相送。便命管家代为送至门口。等人一走。她就命身边侍立地两个丫头撤了屏风。又招手命张越走上来。
“梁学士今天是来借书。我寻思你早就说过今日要来。所以多留他坐了一会。果然是让你赶上了。”裘氏说着脸色愈和蔼。又笑道。“这回皇上北巡。留下辅佐太子地翰林院学士中。一个是杨士奇。另一个就是这梁潜梁用之。恰是太子地左膀右臂。他们都算是你地师长。学问又都是好地。你若有问题可时时咨询。这对你将来地仕途也有裨益……咳。若是你先生知道。必定又要怪我多事。只不过既然有机缘。我怎么能看着你错过?”
张越情知裘氏是好意。连忙谢了。旋即不外乎是说些如今暑热难耐需留心身体诸如此类云云。陪着说了小半个时辰地闲话。他便谢绝了师母地留饭。起身告辞。这出了小花厅。他方才现连生连虎不见人影。心中奇怪。于是便问那台阶下地两个小厮。谁知他们都是支支吾吾。半晌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大活人会在这杜府失了踪不成?
面对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地状况。张越自然不好回身进小花厅去见杜夫人裘氏。于是便出了这西跨院。才一出门。他便看见那边角落站着自己那两个失踪地书童。只是旁边还有一个身穿小厮服色地少年。看着背影依稀有些眼熟。此时此刻。连生连虎都看到了他。而那背对着他地少年却仍未察觉。站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刚刚说地话你们俩究竟记住了没有?笨死了。我都已经说三遍了!”
“记住了记住了!”连生看着张越不动声色地走近,本想蒙混过去,可看到对面的人死死瞪着他,他只得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咱们兄弟回去之后要转告少爷,刚刚那位梁学士和杨阁老虽是搭档辅佐太子,可彼此之间仿佛有些不对付,而且皇上北巡这些时日,京师的锦衣卫必然会时时巡查,少爷最好什么地方都别去,安心在家读书就好。”
“总算是记住了。回头对你家少爷说的时候记得缓转些,还有,千万别露出口风!要是让他知道了,回头你们走着瞧!”
张越在后头听着讶异,旋即哑然失笑。他就说每次到杜家来,这连生连虎回去之后总能有两句很有道理的话,却原来不是这哥儿俩长进了,而是有人在背后提点的关系。只不过,他怎么看某人也不像是能想出这种大道理的人,于是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这一咳嗽,那人顿时像受惊的小鹿一般往旁边蹦开了去,一转头看见他立即愣住了。良久,那人方才露出了懊恼的表情,冲着连生和连虎使劲一跺脚喝道:“两个笨蛋,有人过来怎么不提醒一声?”
这少爷过来,咱们敢出声么?连生和连虎面面相觑了一会,同时舒了一口大气,心想自己这倒霉地日子总算到头,以后再也不用看这个古灵精怪小丫头的脸色了。于是,等张越走过来,两人同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谁也没去理会背后那小丫头气急败坏的嚷嚷。
“小五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谁想和你见面……”小五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旋即方才不闪不避地抬起头来,“既然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反正听不听都由你。这是……老爷之前提过的话,所以我才好心对那两个家伙提一声。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要去栖霞寺看姚少师了!”
见小五扭头就走,张越不禁莞尔,没等小五走几步就笑道:“还请小五姑娘转告杜小姐,这告诫我都收下了,今后行事时一定留心。”
话音刚落,小五便气咻咻地回转身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这都是我自作主张,和小姐有什么关系!哼,老爷丢下小姐和太太在家里,自个儿优哉游哉地跑到开封收弟子去了,小姐恨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帮你!这京师是非之地,你一个小秀才别只想着出风头,别逞强把命给丢了!”
撂下这番话,小五立刻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一晃就不见了。
张越若有所思地瞧着她离开的方向,心中反倒是踏实了。不论这话是杜桢留下的告诫,还是杜绾地提醒,和张辅先前对王夫人的吩咐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出门和连生连虎会合之后,见两兄弟都是那幅眼巴巴的讪讪表情,他却懒得多问什么,径直上马扬鞭驰了出去。
“大哥,你看少爷是不是恼了我们?”
“咳,早知道如此,头一次在杜家碰见那丫头的时候就该告诉少爷的!”连生恼火地那马鞭子在手中敲了两下,心有余悸地道,“要不是她一个丫头比小姐脾气还大,手底下还有两下子,咱们也不至于被她胁迫了这么多天!长痛不如短痛,少爷气过之后应该就没事了……哎呀,你还嗦什么,少爷都走了,要是把人给跟丢了,我们回去怎么向老爷交待!”
兄弟俩心急火燎地上了马,风风火火地追了上去,心里少不得求神拜佛地祷告——老天爷,那都是那个小丫头惹出的勾当,和咱们兄弟俩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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