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越等人沐浴更衣前往探望英国公张辅的时候,果然如荣善所说那样,张辅仍然在昏睡之中,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说出一个字。面对这种情况,张越自是心急如焚,而那名叫史权的中年太医却没让三人停留多久,就再次下了逐客令。饶是张輗父子再强横,在人家搬出了钦命两个字之后,即便再不情愿,却也只能不甘心地出了正房。
一到外头,张輗瞅了瞅天色便有了主意,回头瞪了那太医一眼,他便冷笑道:“我这回来探望大哥是向太子告的假,想必皇上也知道了。你口口声声说奉了钦命,我眼下就去面圣,到时候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说!斌儿,回去换一套大衣裳,我们去西宫!”
张斌本不是善罢甘休的人,闻听此言立刻大喜。跟着父亲走了两步,他忽然回头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张越一眼:“越哥还不走么?这位太医可是铁面无私得紧,你想要等大堂伯醒来可不是那么容易。你这一路上倒是跟得辛苦,还是好好回房歇着,别老是动歪七歪八的脑子!”
在船上这大半个月,张越没少听张斌的冷嘲热讽,这要是时时刻刻生气实在划不来,索性就只当作这是一头猪在唠叨,此时也纯当没听见。瞅着如今天色已近傍晚,他心想张輗父子这时候去面圣,莫不是脑袋被石头敲坏了,当下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决定明天出去找老师杜桢打听一下各种情况。
永乐皇帝朱棣昔日在北平开府的时候,所住燕王府便是依元大都旧殿所造。他登基之后不久就决定迁都北京,为此不顾群臣反对,先是疏通了运河,然后又数次北巡视察北京城,几次都是住在原燕王府中。之后为了建造皇宫,他命人拆了燕王府营造宫室,为防今后北巡没地方住,又命工部在西苑之中造西宫作为视朝之所,此次随行的妃嫔和皇太孙都住在这里。
西宫中为奉天殿,殿之侧为左、右二殿。奉天殿之南为奉天门,左右为东、西角门。奉天门之南为午门,午门之南为承天门。奉天殿之北有后殿、凉殿、暖殿及仁寿、景福、仁和、万春、永寿、长春等宫,也就是在今年四月朱棣抵达之前刚刚建成。由于乃是新宫,此地人手自然尚未齐备,不少宫室甚至还空关着并没有人。
由于英国公张辅忽然重病,朱棣一连几日都心烦意乱,若有文臣奏事往往被他一番喝骂,久而久之那些官员都视凉殿面圣为畏途。碰到朱棣暴怒的当口,若是有杨荣和杜桢两人陪侍在侧那还有转圜余地,若是没有,那多半是无人敢奏事。最倒霉的便是那些逃不得躲不得的宦官,一连几日,被拖下去杖责的少说也有十几人。
杨荣是兼着翰林学士之职的阁臣,杜桢却只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他始终安分守己地当着自己的文学侍从之职,偶尔充当中书舍人之职代为草诏,仿佛并不求上进。平日他和大臣相交极少,来往多一些的也就是昔日同年和同在翰林院的同僚,冷面冷心的名声也就传了出去。
越是如此,朱棣反而觉得他才华堪比解缙,却没有恃才傲物的脾性,又和杨荣的圆滑不同,于是愈加信赖。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分,杜桢和杨荣一起出了凉殿,这路上自然少不得一路走一路闲聊。杨荣虽是阁臣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但要说宠信却还在杨士奇之上,所以虽和杜桢乃是旧日翰林院的同僚,眼看对方窜升势头极快,心中本是有些芥蒂的。可是看到皇帝只不过爱杜桢才华机敏,并不让其入阁参赞机务,他方才放下心来。
“太子先头派信使说,张輗父子要到北京探望英国公,据说元节也跟了来。英国公至今无嗣,万一有事,这承继的问题只怕皇上也要大大头痛,元节这时候来实在不是好主意。”
“英国公那个爵位虽高,但谁顶着那个爵位才是最重要的。依我对元节的了解,他不会看中那个似乎炙手可热的位子,此来北京应该是受了英国公夫人之托,我倒不担心他。反而是梁潜和周冕这一次被押到北京,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
杜桢提起这事,杨荣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原想汉王朱高煦都被赶到了山东乐安州,此生再也没有夺嫡的希望,这太子在东宫必定是稳若泰山,谁知道转眼间就出了事。若非那天他机灵,很是巧妙地为太子推卸了责任,杜桢又在旁边不咸不淡添了两句,牵连到的人绝不止梁潜和周冕。自然,更重要的是,皇帝一向以为他和杜桢不偏不倚不党不群。
此时他便无可奈何地连连叹息道:“区区一个陈千户,皇上都已经下旨流放的人,太子何苦去庇护,还说什么有功在前,巴巴地把人召回来?皇上虽处置了汉王,可对于太子向来存了几分留心,这有人告密,自然揪着由头立刻就发作了!唉,周冕也就罢了,可梁用之牵连其中着实无辜。”
杜桢和梁潜也颇有些交情,只是如今朱棣正在气头上,口口声声说什么朋党,他倒不好说话了,心中便想着隔一段时间再从中设法。两人又叹息了一阵,随即便一路出了承天门。
这天色本已晚,两家的马车都已经等在了外头。杨荣和杜桢彼此告辞,正要分头上马车,就在此时,却正好有几骑人打马飞奔而来,就在他们身前不远处跳下了马。
杨荣眼睛极好,瞧见那父子模样的两人跳下马来,正对承天门前的禁卫说着什么,还拿出了腰牌文书之类的东西,立刻上前轻轻拉了拉杜桢的袖子:“这说曹操曹操到,那边的正是元节的二堂伯,神策卫指挥使张輗!”
杜桢毕竟离开朝廷的时间长了,复出才不到一年,认识的人也有限。杨荣这么一说,他少不得打量了一番。只见张輗头戴亮银冠,身着绣牡丹花石青色缎子对襟衫,正在那里和禁卫分辩着什么。一旁的少年尚未束发,勒着赤金抹额,身上穿着大红锦袍,满脸的傲气。看清了这情形,他也懒得再瞧,便接着杨荣的话茬笑道:
“看他们这时候来面圣就知道,不过是一对自以为是的父子纨绔,不足为惧。”
“宜山你说话还是老样子,毫不留情!”杨荣闻言轻笑一声,又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遇上这种人是元节的大不幸,何尝不是他的大幸?”
瞧见杨荣说完这话便转身大步上了那辆素狮头绣带的青缦云头车,杜桢哂然一笑,也不再去看那边的张輗父子,径直上了自己那辆异常朴素的马车。等到那马车缓缓开动,他方才挑开车帘再次瞥看了一眼,却见那父子二人仍是未能进西宫,顿时更叹息了一声。
英国公张家固然是门庭煊赫,但那也是因为张家父子二人勤劳王事忠心耿耿的缘故,相比之下,皇帝对张輗张軏兄弟二人多加恩宠不过只是爱屋及乌而已。想当初徐达那样的功劳,徐皇后更是皇后,魏国公徐家也曾经是第一名门,可如今还不是和当初相差甚远?
张輗没有随驾北京,自然仍以常理忖度天子,这会儿拿着中军都督府的文书,又报了名字官职却依旧被拒之于门外,心中不觉有些焦躁。此时此刻,他还能耐得住,张斌平素在家里骄纵惯了,渐渐有些火了,口中便吐出了日常的称呼来。
“皇上乃是我姑父,平日我在大姑姑宫中都是随便见的!”
就在这时候,他的身后陡地传来了一声娇斥:“好大的胆子,竟然在宫禁之外以家情论国法!”
张斌这时方才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竟是一乘大轿停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穿银红纱衫,白绢水墨画绫裙,头上戴着点翠嵌猫眼石头冠的少女哈腰从轿中出来。他起初还没认出人,待到那少女微微冷笑,他立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心中登时叫苦不迭。
怎会又是陈留郡主?
那陈留郡主道完刚刚那句话,便再也不理睬张輗父子,带着两个丫头信步往承天门中走,却忽地停住了步子,皱着眉头端详了一会那两人,又嗤笑了一声。
“既然你忘了我上次的话,那我不妨再说一遍。能打仗的那是河间王,是英国公,张娘娘也素来和善,哪有你们的骄横!如今英国公还病着,你们巴巴从南京赶来那是为了探病的,这会儿急着见皇上做什么,莫不是盯着那英国公爵位?我可好心提醒你们,皇上这几天正因为英国公的病正烦着,要是一个气性不好,兴许就顾不上你们也是已故河间王的儿孙了!”
撂下这话,陈留郡主便和迎上来的禁卫核对了腰牌信物,随即往西宫内行去。走在半道上,一个贴身丫头觑了觑左右,悄悄上前低声道:“郡主,如今英国公重病,那位张大人的儿子兴许会承继国公之位,您刚刚那么说是不是……”
“凭那小子的熊样儿也能继承国公之位?”陈留郡主不屑地撇了撇嘴,却是丝毫不担心,“皇伯父精明着呢,这些年说父王坏话的人那么多,也没见皇伯父相信,那种事情就更不会随便了!河间王和英国公父子都是一世英雄,这继承国公之位的怎么也得是英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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