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蒙蒙亮时,这场足足耗时数个时辰的夜袭这才告一段落。
在这场名为夜袭实为强攻的战斗中,荆州一方付出了牺牲两千余士卒的沉重代价,可谓是伤亡惨重,然而江东却也没占到便宜,营内那所剩无几的辎重粮草皆被毁之一炬。
望着营内不时飘来的青烟,孙坚感觉自己有些预料不及。
“滴答,滴答……”
那是鲜血滴落在地的声音,从他的身上,从名传天下的江东猛虎孙坚孙文台身上滴落。
望了眼手中黑刀上的几处细小缺口,又望了一眼身上那几道极细又极深的刀痕,孙坚自嘲地摇了摇头。
“了不得……小子……”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孙坚转头望去,却见黄盖疾步赶来,双手抱拳,躬身说道,“主公!营内敌军皆以肃清……”
“唔,”孙坚点了点头,望着天边的红日淡淡问道,“折损如何?”
黄盖犹豫一下,低着头说道,“粗略估计,我军伤亡在千余左右,杀死荆州兵两千余人,只是……”
“只是什么?”孙坚问道,他的话中隐约带着几分暗叹。
“罪将该死,罪将没有料到那荆州土狗竟以数百人为饵,暗伏数千人在外伺机强攻我营后防,致使营内粮草、辎重被焚毁,末将……有愧主公信任!”说着,黄盖跪倒在地,面露惭愧、羞愤之色。
“呵,”孙坚淡淡笑了笑,微微侧过身,用左手拍了拍黄盖肩膀,将他拉了起来,随即望着天边的红日苦笑说道,“岂止是你不曾想到?想我孙坚戎马一生,不也被那帮家伙钻了空子么?”说着,他舔了舔嘴唇,似苦笑似自嘲地说道,“世人皆道自己是那持棋之人,然终究不过是那盘中棋子,想我孙坚自视甚高,也不外乎是……唉!原本想示弱诱使蔡瑁等人,没想到弄假成真,早知如此,我江东还不如在襄将等待张济……”
“主公……”黄盖张了张嘴,压低声音劝道,“那陈蓦既然露面,想必背后有袁术唆使,与其叫袁术坐看我江东与荆州两败俱伤,不如卖个面子与刘表,暂且退兵,以图日后。刘表此人,不过一麋鹿也,空有其名却胸无大志,不似袁术狼子野心……”
“退兵?”孙坚淡淡一笑,摇头说道,“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再者,即便是我军眼下想要退兵,恐怕……”说着,他抬起自己的左臂,望着左臂上的那几道伤痕,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真是糟糕啊,我或许让一个不得了的家伙增添了几分自信……”
--与此同时,虎丘东南三十里处林中--
经历了一夜血战的陈蓦与文聘率领残兵败卒退到此地,一面派出斥候密切关注孙坚一举一动,一面叫人埋锅造饭。
昨夜那次夜袭,对陈蓦与文聘而言可是说是失败,但也可以说是胜利,总的说来,他们付出了将近大半的兵力,烧毁了孙坚营内所剩无几的兵粮,至少这在文聘看来是值得的。
但是不得不说,这场鏖战实在是太过惊心动魄,要不是张燕与刘辟及时赶到,别说文聘,恐怕就连陈蓦也得陷在孙坚营内难以突围,但即便如此,陈蓦依然受了不轻的伤。
那伤势,就连为他包扎的张燕也看得有些心惊肉跳,包扎地极为小心,生怕牵动了陈蓦伤口,而反观陈蓦,却好似没有什么感觉,安然稳坐在树墩之上,目光时而迷惘、时而凌厉,似乎正思考着什么。
或许……
能赢……
陈蓦脑海中浮现其昨夜与孙坚的激烈交锋,在曾几何时,孙坚一直是压在他心中的一座大山,但是在昨夜,他伤到了孙坚,伤到了那位盛名已久的万人敌……
想当初,陈蓦浑身解释也奈何不得的孙坚,如今却竟然受伤了,或许是源于武人挑战强者的天性本能,每每想到此事,陈蓦的身体不由地微微颤抖,他的心情十分亢奋,以至于几乎忘却了自己身负重伤的事实。
当然了,陈蓦也清楚昨夜交锋时孙坚恐怕未必动用了全部能耐,但是不管怎么样,至少孙坚已经认真了,已经将陈蓦当真了一名值得自己动真格的对手,这对于陈蓦而言,无疑是一种极好的激励。
而在他身旁不远处,文聘也正在心腹护卫的帮助下包扎伤口,别看他浑身上下伤势很重,但是脸上表情却很是兴奋、畅快,显然是因为昨夜在孙坚营内大闹了一番所致。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位身披挂甲的将军疾步走来,只见他神色诡异地望了一眼陈蓦,弯下腰在附耳对文聘说了几句,那鬼鬼祟祟的模样,顿时引起了陈蓦的警觉。
陈蓦认得此人,那是文聘的副将,杨泰。
“……”
在陈蓦暗自警惕的目光下,文聘在听到副将杨泰的耳边细语后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猛然间站了起来,随即仿佛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干干笑道,“手下士卒端得不叫我等安心啊,文某且去探探究竟……”说着,他望了一眼副将杨泰,二人朝着林中深处走去。
“……”望着文聘二人远处的背影,陈蓦眉头微微皱起,以眼神示意身旁的张燕,张燕顿时意会,紧步赶了上去。
只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张燕便回来了,挥挥手驱散了围在陈蓦身旁的荆州兵,压低声音说道,“陈帅,文聘在林中召见了几名士卒,看那些士卒甲上染血,恐怕是昨夜那五百人之一……”
陈蓦眉毛一凝,心下暗叫糟糕,要知道他昨夜可是被孙坚彻底地认出来了,如果当时周围有荆州士卒,被他们听到、见到,如今再禀告文聘,那就麻烦了……
想了想,他急声问道,“说的什么?”
只见张燕摇了摇头,为难说道,“为了不惹来怀疑,末将只远远观望,不敢接近……”说着,他右手一摸腰间佩剑,微微抽出几分剑刃,压低声音,寒声说道,“陈帅,不如……”
而这时,陈蓦远远望见文聘正与副将杨泰原路返回,遂悄然一搭张燕手背,将他抽出少许的剑刃重新插回剑鞘,低声说道,“退下!”
“……是!”
张燕躬身退后,而这时文聘与副将杨泰二人已经走近,神色一如往日,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然而陈蓦却隐隐从文聘的眼神中感觉出几分不对劲,更别说那副将杨泰,自回来起便虚按腰间宝剑贴身守在文聘身后,仅此一点,就足以叫陈蓦品味出几分别样的意思。
在陈蓦若有深意的目光中,文聘笑呵呵地在陈蓦对面坐在下来,摇头笑道,“那帮不成器的家伙,区区些许小事也要文某出马,当真该好生管教管教……”
“文将军辛苦了……”
“哪里哪里,苏将军才是……”
“呵……”
“呵呵……”
虽说文聘的脸上仍然带着众多笑容,但是陈蓦却隐约感觉出那笑容比起之前少了几分真诚。
难道是身份暴露了么?陈蓦很是怀疑。
其实早在文聘离开之时,陈蓦心中已有所察觉,是故右手暗中攥了一柄短剑,掩盖在那宽大的战袍之下,以免文聘识破自己身份骤然发难。
但是很奇怪的,看文聘与他副将的作态,分明是已经有所防范,然而却并未撕破脸皮道明此事,这叫陈蓦有些左右为难。
倘若文聘识破陈蓦就是便是传名天下的[颍川黄巾陈蓦],与副将骤然发难,那么陈蓦也只能被迫反击,冠他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将其或擒或杀,但是如今文聘不闻不问,这可如何是好?
退一步来说,陈蓦对文聘的印象不错,而且二人方才从虎丘营寨中浴血奋战得回,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而眼下倘若拔剑相向不慎害了此人,陈蓦未免也有些于心不忍。
其实文聘对于此事也是颇为头疼,他万万也没料到自己军中这位勇武的苏校尉竟然是有人冒名顶替的细作,更要命的是,冒名顶替的这位可不是一般人物,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奋威将军陈蓦,妖女张素素手下首员大将!
这趟水……浑了!
文聘感觉这件事越来越蹊跷,但是又不好当面对质,毕竟眼前这位年仅十六、七岁少年将军,那可是久经沙场的猛将,就连孙坚也拿不下他,又何况他文聘?一个不好,或许反而要被冠上了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想来想去,文聘唯有将此事深藏心中,一切等大都督蔡瑁率军抵达之时再做定夺!
就这样,在随后的几日中,陈蓦与文聘在互相防备的同时,亦时刻密切关注着虎丘营寨的一举一动,虽说孙坚麾下兵马要比陈蓦与文聘二人加起来还要多,但是连续两次成功的袭营,已经耗尽了孙坚军中为数不足的粮草,致使孙坚麾下空有两万士卒,却陷于了粮草不足的困惑之中。
事实证明,如果孙坚选择在这个时候退兵撤回江东,于途徐徐而退,即便陈蓦与文聘再有能耐,也奈何孙坚不得,然而那头江东猛虎似乎却并没有退兵的意思,或许是他夺取荆州的雄心壮志还没有熄灭。
三日后,也就是初平二年四月二十日,荆州水军大都督蔡瑁率领八万水军、两万陆军顺江而下,于湖口登岸,终于赶到了虎丘。
蔡瑁的到来,让陈蓦未免有些坎坷不安,要知道此前他不在意文聘,那是因为文聘虽然在官职上比陈蓦高上一阶,但是他却是则是援军,而阻截孙坚一事的先锋主帅乃是陈蓦,而且文聘手中兵力要比陈蓦少上许多,是故陈蓦并不在意文聘心生怀疑,万一当真起了争端,他也能用以下犯上的罪名将文聘定罪,但是蔡瑁不一样啊,那可是荆州水军大都督啊!
是故,当蔡瑁领着心腹护卫前行一步与自己等人汇合时,陈蓦密切注意着文聘的一举一动,而文聘似乎也察觉到了陈蓦的目光,在与蔡瑁见礼之后就不发一言。
在寒暄客套了几句后,蔡瑁直接问起了孙坚的情况。
“哦?这么说,这几日孙坚占据虎丘无有动静?”
听到蔡瑁问话,陈蓦便将最近几日的情况原原本本告知蔡瑁。
“哦,”蔡瑁微微点了点头,于林中远远观望了一眼虎丘的方向,狐疑说道,“这倒是奇了,这孙坚军中粮草辎重皆被你二人奇袭烧毁,此刻想必缺粮,然而却不思退兵,做出死守虎丘之势,这其中……恐怕有些蹊跷!”很显然,此时的他,并不知晓孙坚暗中联络了张济一同出兵荆州。
这边蔡瑁正思忖着,那边文聘心中却暗自着急,毕竟己方军中可是混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他迫切想将那位少年将军的诡异禀告大都督蔡瑁,但是却苦于没有机会,毕竟这两天来张燕作为陈蓦的副将一直紧盯着文聘一举一动,文聘显然是察觉到了。
不过这样一来,文聘心中便更加肯定,荡寇将军苏飞便是颍川黄巾陈蓦,此事有真无假!
但是怎么将此事告知蔡瑁呢?文聘心中暗暗犯难。
其实在这两天,文聘也在细细琢磨此事,琢磨陈蓦为何要混入荆州、冒名顶替在蔡瑁手下为将,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孙坚……
毕竟陈蓦顶替苏飞在蔡瑁手下为将已经足足一月,期间见过荆州不少大人物,也没见他做出什么事来,更不可能是蔡瑁,要知道若是陈蓦要杀蔡瑁,这十余日期间不知道有多少机会,但是他也没有动手,如此一来,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孙坚!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见陈蓦一直用眼神盯着自己,文聘在犹豫了好几日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都督不知,若不是苏将军勇武,力战孙坚不败,恐怕文聘已无命再见都督!”
这是文聘自向蔡瑁见礼后的第一句话,着实让陈蓦吓了一跳,要知道方才见到他开口,陈蓦的右手已隐隐摸向腰后的剑套,但是听明白之后,他又未免有些疑惑。
不过在文聘对视一眼后,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谦逊说道,“文将军言重了,那日若不是文将军为小子断后,小子恐怕无命得回……”
短短一句话,仿佛就消融了两人之间那紧张的气氛,文聘与陈蓦对视一眼,默契一笑,反倒是蔡瑁频频用疑惑眼神望向跟前两员爱将。
正所谓击掌为誓、君子之约,而像陈蓦、文聘这样的,恐怕自古以来都未曾发生过,是故,陈蓦在夜间歇息时也保持着几分警惕,倒不是他不相信文聘的品性,只是有些时候,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但是事实证明,陈蓦的顾虑是多余的。
次日凌晨,当陈蓦从朦胧中醒来,四周的一切依然如故,蔡瑁仍然客客气气地对待自己,军中士卒,也一样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为苏将军。
直到此时,陈蓦心中才暗暗松了口气。
此时,蔡瑁麾下那数支水军已陆续赶到,张允、赵平等等,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将虎丘围了个水泄不通。
待埋锅造饭之后,蔡瑁亲率大军、领文聘、陈蓦等数十员大将,于虎丘孙坚营寨外搦战,那数万荆州水军列成方阵、一字排开,远远望去,只见人头涌动,黑压压的一片,简直是接天连地,好不壮观。
而在千军万马之前,蔡瑁坐跨战马,头顶金盔,身披金甲,手持令旗,叫麾下部将于孙坚营外叫骂。
没过多久,只见虎丘营寨寨门开启,江东猛虎孙坚亲率一支步卒来到营外,与蔡瑁遥遥相对,虽说荆州兵数倍于江东,然而自打孙坚出现的那时起,陈蓦却隐约感觉反倒是江东兵气势如虹,荆州兵气势低迷。
也难怪,毕竟孙坚万人敌的名头实在是太过响亮!
“孙文台!”见孙坚带兵出营,蔡瑁抬手一指,喝道,“你江东与我荆州比邻,本应友睦,你却频频相欺,更率军袭我荆州,夺我荆州城池,杀我荆州军民,如今你被我围困此地,还有何话说?!”
话音刚落,就听那边孙坚哈哈大笑,扬鞭嘲讽道,“岂是你将我困在此地?即便你蔡瑁率领千军万马,在我孙坚眼中,亦不过区区土鸡瓦狗,何惧之有?你岂不知,孙某在此等候你多时了!”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我十万大军一拥而上,即便你孙坚,亦难以抵挡……”
“你道我嘴硬?”孙坚冷笑一声,随即摇摇头,扬鞭奚落道,“哼!蔡瑁莽夫,你为追赶于我,将襄阳城中精兵调出,却不知早已中我谋划!襄阳,孙某囊中物也!”
蔡瑁听罢,心中没来由一阵乱跳,抬手骂道,“孙坚,死到临头还要胡言乱语……”
话音刚落,就见远处有数骑奔驰赶来,口呼急报。
蔡瑁皱了皱眉,叫那几人过来问话,却没想到那数骑一到蔡瑁跟前,便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策,紧声说道,“都督,荆州急报!”
蔡瑁心中咯噔一下,犹豫着接过竹策,摊开一看,顿时面色大变。
而孙坚自是在远处瞧得真切,哈哈大笑一声,从腰间抽出战刀,厉声喝道,“蔡瑁匹夫,孙某在此地等候十余日,便是为取你项上人头!纳命来!”
话音落下,数千江东兵大喝一声,士气如虹,在自家主公孙坚的率领下竟朝着数倍于己方的敌军杀去,反观荆州军,蔡瑁却仍然捧着那卷竹策面如土色,恍惚间竟忘了下达将令,直到身旁几位将军急声提醒这才回过神来。
“杀……杀!挡住孙坚!”
“擂鼓!”
“杀!”
初平二年四月二十一日,蔡瑁率近十万荆州兵与孙坚两万余兵马战于虎丘,而在此之前七日,也就是二年四月十日,就在蔡瑁率近十万大军离开襄阳后的第三日,张济率领那数千飞熊军终于抵达了襄阳,在短短数日内攻占了襄阳周围数处城县。
随后,张济驱俘虏在前,率飞熊军在后,猛攻襄阳,致使襄阳岌岌可危,荆州刺史刘表与蒯越、蒯良兄弟亲自登楼督战,更连连向蔡瑁发书求援,叫蔡瑁率军回襄阳救急。
--与此同时,虎丘山岗之上--
在茂密的树林间,有二人正立于山头,为首一人,估摸二十岁上下,面如冠玉,身披白袍,神色冷峻观望着山下的交锋。
“呵,孙坚在此地等候多日,果然是为了那蔡瑁……啧啧啧!”
“小天师明鉴!不知……小天师,难道我等就在此观望么,倘若我军此刻从孙坚后方杀出,江东兵必然大败……”
“然而却要折损我黄巾众多弟兄性命……”
“那小天师的意思是?”
“但愿蔡瑁并非沽名钓誉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