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干的那件事当然让杨士奇很不满意,若是杨荣的人这样做还可以理解,偏偏是吕缜的女婿。不过杨士奇并不打算太计较,好言了几句就把他扶了起来。
吕缜的脸上也挂不住,事情已经出了光是磕头认个错,加上找了个什么收到匿名信的借口,好像不太够。吕缜便说起了一件好像与此毫不相干的事来:“皇上的龙体是越来越差了,昨天上朝都不能自己走,两个内侍扶着才坐上宝座,印堂上黑气很重,哎。”
“皇上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又苦于体胖,故而要人搀扶……不过最近好像比以前的气sè还差。”杨士奇随口附和了一句。
吕缜沉声道:“得让太子早rì回朝才好。”
杨士奇不置可否,将太子朱瞻基调到南京是皇帝直接下的旨,根本没和大臣们商量,当时太子也不能有丝毫违抗之意,只说自己不想离开父亲的身边、但国家大事要紧(南京莫名其妙的小地震)就去南京了,太子是没办法的,不然爹还当着皇帝你就敢和他叫板?按照杨士奇一向的为人作风,面对这种情况也是不会说什么好歹的,他维护君权的诚意多年如一rì,所以才得皇帝那么信任。
吕缜顿了顿,见杨士奇没说话,便继续道:“要不叫个人上道奏疏试试,晓之情理说不定皇上想通了就把太子召回来了……就让张鹤来上折子,若是见了成效也好让他将功补过。”
张鹤听罢脸sè立刻大变。上回的例子摆在面前:数月前那太子侍读李时勉上奏疏说皇帝不该让太子去南京,结果被打了个半死,现在还在锦衣卫监狱里关着。
他心道:老丈人现在要让自己如此“将功补过”,这是把我火坑里推吧?!
杨士奇虽然很得圣眷,可他的老丈人吕大人好歹也是个部堂,犯得着用剜肉的苦戏来讨好人家?张鹤心里是一百个情愿,但他当着杨士奇的面忍着什么也没说,他心里清楚此时顶岳父的嘴,反而会让自家长辈下不了台,让别人看笑话。
这时杨士奇说道:“老夫还是想劝劝吕大人,暂时别让人说这事,等过段时间恰当了老夫在皇上那里提醒一下,这样或许管用一些。”
张鹤听罢几乎想使劲点头赞成杨士奇了,这种事怎么能让官职不大的人去当炮灰呢?
吕缜用不经意的目光从张鹤脸上扫过,便道:“也好,等时机恰当了再让静乡上这道折子。”
吕缜已经看出了张鹤不情愿,毕竟不是亲儿子不好强|逼,等他们告辞出来,吕缜才打算向张鹤说明其中关节。
出了二人骑马一前一后缓行,吕缜招呼张鹤跟上来,随从都是心腹家奴,他便小声问道:“刚才见你似有不情愿?”
“因李时勉前车之鉴,小婿初闻此事是有些担忧,但岳父之命不敢辞,如果确实应该上折子,小婿自当照办。”张鹤谨慎地说道。
吕缜点头道:“此事确有几分风险,但并不凶险。去年打死了个言官,那是他自己求名而死,公然揭皇上的短,别说是皇上就是一般人也会很恼怒。之后的太子侍读李时勉就没事,不过受点皮肉之苦,迟早还是会放出来官复原职的。因为当今皇上不是个嗜杀的君主,他知道李时勉是太子的人就会手下留情;你去上这道奏疏也是一样的道理,就算万一惹恼了皇上,皇上也不会滥杀,会先问问你是谁的人。实际上没什么危险。”
听岳父说得轻巧,张鹤心下仍然觉得没那么轻松。奏章是能随便写的吗,一不留神掉脑袋很容易;不过他没表现出来罢了,谁是自己的靠山张鹤还是清楚的。
老少二人走入一条清静的巷子,吕缜忽然没头没脑地长长地叹了一声:“时至今rì,老夫才发现杨公布局之jīng巧长远,老夫确有不如。”
“岳父何出此言?”张鹤不解地问。
吕缜道:“早在去年听说皇上要让太子去镇守南京,安排下面的官职时就有所预算:将张平安放在礼部仪制司,大有道理。皇上的身体一rì不如一rì,太医开的药也逐rì加重,总有一天会派人去把太子迎回来,谁去?礼部仪制司的官员去是份内事,张平安只要做了这件事,就在太子跟前露脸了或许还能勉强有个拥立之功,将来往上提拔就能服众。”
张鹤纳闷道:“张宁是去年年底到京后才和杨大人来往的,杨大人老早就料到会和张家联姻?”
“杨公的那个养女罗幺娘和张平安来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事儿不少人都有所耳闻……若非这个原因,朝廷那么多官职,为什么杨公恰恰就提名张平安在礼部仪制司?”吕缜道,“还有杨公的得意门生于谦,本来当着六品官,去年就降成了七品监察御史,也是杨公提名的,此间肯定也有什么考虑,老夫却暂时没看太明白……”
吕缜有些颓然道:“老夫一直就让你换个差事,可正因为你和我的关系,反而要避人闲言。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说法,一直未能办成。”
“小婿尚需历练,等资历够了自然能有所作为。”张鹤只好如此说道。
这时吕缜便正sè道:“所以这道折子你应该写,先替太子说回话作个铺垫;到时候朝廷要派人去迎接时,你再主动请缨,也是勉强说得过去的。当然也只是试试,万一张平安来争也无法强求了,人家毕竟有先机,咱们做事得有规矩。”
……
吕缜带着女婿来杨府认错时,罗幺娘正回避在堂后,把什么都听清了。她毫无压力就跑去把什么都告诉了张宁,又把那张鹤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然只能在背地里骂。
张宁当然没办法承认自己早就知道了张鹤暗算的事,现在又从罗幺娘口里重听一遍,便感觉没什么新鲜的。所以自然而然就不关心张鹤密告那件早就知道的事,反而问起皇帝身体怎么不好云云。
罗幺娘终于忍不住说道:“有人暗箭伤你,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张宁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反常,只好故作玄虚道:“暗箭伤人很好伤到吗?人真受伤了多半都不是因为被别人攻击,而是自作自受。”
罗幺娘果然就被绕进去了,她沉吟着琢磨张宁这句好像很哲理的话。
张宁又淡然笑道:“记得上次在路上的经历吗?我给你说过一句话,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他能如此淡定,是因为早就知道这事儿,然后已经把张鹤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过几遍,现在再骂也觉得没啥意思。
听他提起上次的路途,罗幺娘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蛋很快变得红扑扑的。她便不再痛骂那个张鹤了,情绪好像受到了张宁的影响,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良久她才若有所悟地说:“世上确实很难有人会无名无故地和别人结怨,更难被子虚乌有的攻击击倒,大多是因为自己失义在先。就像那个张鹤,以后被人报复了,还真就叫一个自作自受。”
张宁听罢愣了愣,心道自己反而没想那么多。
罗幺娘笑道:“我就是顺着你的意思领悟嘛,是不是这个理?”
“应该是这样……”张宁无辜地点点头。
罗幺娘又道:“皇上龙体欠安的事,我不知其详,但好几次听有人在咱们家提了,可能确有其事,而且朝中诸臣近来很是关心。”
张宁心下清楚,洪熙帝本来就是个短命皇帝,就算这里的历史可能有所变化,但洪熙的身体底子早就注定了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会驾崩……这两年确实是多事之秋,虽然对百姓来说没有大的战争和天灾实际上算稳定的;但对权力结构的情况就完全不同,每一次换皇dì dū是一次权力的洗牌,永乐驾崩后就是个例子,像胡部堂一夜之间就几乎失去了所有权柄坐了冷板凳。
而且张宁最关心的是上面对建文遗留问题的态度,这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安危。洪熙帝因为个人感情而产生的态度,不代表他的儿子上位后不会“拨乱反正”。
他心情不佳地叹道:“你要是愿意,平rì教我一些剑法武功罢。”
“有什么不愿意的?”罗幺娘脸上一喜,如果能有事儿一起做,当然就可以更多的时间相处了。她随口问道:“你好好读了那么多年书,怎么想起习武了?”
张宁半开玩笑地说:“万一哪天有人追究我身世不明,想抓我去关起来,过那暗无天rì的rì子我还不如提前跑路流浪江湖,学两招防身。”
“哪有那么严重……”罗幺娘摇头道,想了想又故作可怜道,“你要是跑了,我怎么办?”张宁道:“我带你私奔啊。”
“你说真的?”罗幺娘轻咬了一下朱唇。
张宁点头道:“只要你舍得做大臣千金的好rì子。”
罗幺娘轻声道:“又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没法尽孝心里不好受。”
张宁叹了一气,正见书架上面挂着的剑,便随手取了下来。这种东西似乎能鼓舞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