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有休假,但从京师到南京旅途漫长自是来不及回家,张宁在京师过的年。年后托了媒人正式到杨府提亲,双方互赠礼物,得到杨士奇同意之后,张宁又送了一些财物下礼,几番来往二人的婚约就正式定下来了。这件事在京师官场已不是秘密,再大的官也要嫁女娶妇,人之常情。
及至四月,家中长辈的书信也到了京师,表态赞成这桩婚事,这当然只是一个过场,张九金他们没有不同意侄子和朝廷大臣联姻的道理。明代比较看重信义,一旦缔结婚约基本就没有反悔的可能,除非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事;就如张宁上次的婚约,他自己被郎中说成要挂了,王家才有理由毁约。
抱住了杨士奇这条大腿,张宁的仕途只会愈发顺利,但很快一件小事又给他的心头蒙上了一丝yīn影。
一天家里来了个老熟人访客,不是别人正是王振。王振见面就拿出了二十两票来,说是还债。
张宁这才想起来确实借过钱给王振,都是前年年底的事儿了,要不是突然提起,他根本就已经忘掉。而且记得好像是十两,当时王振决定要自阉入宫,找着借五两,因银票面额所限就索xìng借了十两;现在王振还二十两,应该是混得不错的样子。
他便推辞一番道:“钱又不多,王兄还记着干甚,算了罢。”
王振却一本正经道:“俗话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平安兄先把银票收了咱们再说别的。本来咱家早就听说平安兄进京了,可前阵子没机会出宫,现在才出来了虽然有点晚但总算是能还上,多给十两就当成利息你也别推辞,这不我也没敢穿宫里衣裳登门造访。”
张宁见他说得诚心,也就懒得推来推去,爽快地收了。刚刚听到王振自称“咱家”,已是一个公公的口气,便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只见王振穿着一身灰布袍子打扮很低调,长得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以前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现在是彻底干净了,除此之外变化不大,左眼大右眼小带着尖嘴猴腮的面相他这辈子恐怕是没辙了,不过好像比以前白了一些,宫里的伙食开得不错嘛。
“王兄如今出人头地了?在哪个衙门高就?”张宁随口问了一句。
王振道:“谈不上高就,就跟着俺干爹王公公,还成吧!”
张宁心道:什么王公公我怎知道是谁,你不也姓王。
王振摸了摸脑勺,总算找着了一个说话方式:“皇爷叫他王狗儿。”
张宁顿时恍然大悟,王狗儿他倒是知道,宫里很有资历的太监了,永乐帝时好像就是个得宠的太监,钦案他都有资格掺和。王狗儿这名字确实有点不雅,难怪王振不好意思直接说名字。
王振叹了一口气:“干爹是咱家的贵人,对咱家好得没话说。当初咱家因为年龄大了点进不了宫,在京师就要流落街头,要不是遇到干爹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干爹听说咱家也姓王,就收了做儿子,后来便过好了。”
“上面有人才好过。”张宁附和了一句。
王振一番长吁短叹,又正sè道:“对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咱家在宫里当差,平安兄是外臣,平rì也不好找机会碰面,今天正好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数。”
“何事?”张宁问道。他见王振神神秘秘的,第一时间想到可能会是说皇帝身体不好的事儿,这阵子私下里偶尔会听到有人议论。
不料王振摇摇头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没有啊!”张宁愕然道。
王振放低声音道:“这就奇怪了,那张鹤为什么要背后整你?前几天户部主事张鹤上了个折子,指名道姓说你的出身有问题,并非南直隶上元县张家之后,而是张家收养的。在南京时,平安兄和咱家做了那么多年邻居,咱家真是没听说过这事儿,张鹤怎么知道的?这种事他肯定不敢无凭无据地乱说,定是下了一番工夫,不是有心针对你谁会去费那劲!他说平安兄是养子也就罢了,却在奏章里有意无意地提及你的出生年龄;咱家私下里算了算,今年平安兄二十三岁,二十三年前可是有件大事……当时的都城又在南京,如果有人盯着这事儿,平安兄是有嘴也说不清呐!”
张宁听到这里脸sè一变,心里“咯噔”一声,王振倒不是完全在危言耸听。关于身世他早就意识到可能会是自己的一个软肋,可实在没办法,这种注定的事用什么法子能补救?只有尽量别让人知道,一捅出来就是个麻烦;唯一能洗清干系的办法不是没有,就是找到亲生父母证明清白,问题是天下之大哪里能找到?除非以前张宁的亲生父母主动寻来相认,不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子哪里得罪了那厮!”张宁有点口不择言了。
因为去年和张鹤来往时有些不愉快,张宁私下里查过此人,籍贯临潼,在此之前八辈子没丁点关系;唯一的关系是后来他成了吕缜的女婿,然后在一些场合才有接触。毫无利益冲突、毫无旧怨,张宁愣是没明白那厮为啥要和自己作对。
“平安兄先别急。”王振忙劝道,“这事儿应该暂时问题不大,皇上对这奏章压根没兴趣,大臣们也没怎么过问,折子丢在司礼监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沉底。”
过了片刻,王振又道:“还有一个事,干爹随口让咱家问的。好像以前平安先生在胡瀅手下当过差?”
张宁心道胡瀅干的那些事,王狗儿都知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王振说道:“先帝驾崩之前,胡瀅急着面圣,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你可知道?”
“这个我真没听说。”张宁道,“当时我在南京。不过之前我从乱党手里截获过一封密信,上交给胡瀅了。”
王振道:“那封信王公公也见过,不是问这个。后来胡瀅又派人出去办过事,好像有什么进展,想见先帝时已经来不及了。”
张宁摇头表示不知情。这时王振欠了欠身,左右瞧了瞧,小声说道:“平安兄和胡瀅关系不算浅,有机会向他打听打听,王公公想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药。若是你帮上这个忙,以后有什么事王公公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什么张鹤想害你也只是枉费心机,咱们在宫里找准机会说上几句话,他立马就得滚蛋。”
“哦……我试试罢。”张宁随口应付了一句。他心道:和你们勾结,那我不成了阉党自绝于文官士大夫?这时候的宦官势力还不算成气候,和明末没得比,但整个明朝文官和太监勾结之后名声肯定不会好,这是没有悬念的。
他想了想又含蓄地说:“王兄是近臣,我是外臣……不过咱们以前是邻居,这点小事我尽力而为罢。”
俩人交谈了一会儿,王振便要告辞,张宁也没怎么留他。送走了人,他看着桌子上的银票,对王振的印象多少有点改观:此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对恩怨倒也不含糊,就像言语中露出的对王狗儿的忠心,好像确实很真诚;人对他不好,他就烧人房子,对他好的也不见恩将仇报的记录。
这种人其实还比较好来往,最难应付的是张鹤那种人,表面上和你有礼有节的,根本不知道哪里就得罪了他,然后背后捅刀子。
张宁忙进屋里从箱底里翻出一个上锁的盒子来,里面放着银票、用过的路引和一些重要的物品,其中就包括生母遗弃他时留下的东西。以前是养母在保管,去世之前交给了张宁。
当时的襁褓等物没有保留,如今只剩两样旧物:一张陈旧的纸,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和名字,字迹娟秀应该出自妇人之手,极可能就是生母之亲笔,能写出这手字的妇人想来不是出身贫困之家;另外还有半块玉佩,是快白玉雕琢的小观音,只有一半。
从这两件东西猜测,或许以前那张宁的身世真有问题,连他现在自己也怀疑起来。
会写字的娘,还有质材不错的玉,都不像是普通老百姓。既然家势并非穷困潦倒,为啥要把一个男婴给遗弃?张宁自个琢磨,恐怕不是有损名节比如未婚先育、就是遇到了什么急祸。难道自己真是建文朝某臣子的后代?
这事儿要是查实了后果非常严重,甭管是永乐朝洪熙朝还是以后太子朱瞻基上位,“政|治|背景”不干净轻则罢官放你一条生路,最可能的是被关起来又不问什么罪名,在牢里吃几十年牢饭……建文帝有个儿子当时不幸没跑掉,名字叫朱文圭,被抓住时才两岁,后来就一直关在凤阳广安宫,名曰替高皇帝守陵,至今已经二十三年;而且毫无被释放的迹象,就算是洪熙帝登基也没打算放他,不知道会被关多久,也许这辈子就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