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姬说的话确实让张宁有些吃惊,一时他没时间细想,但马上就直觉不太对劲。既然那个辛未按规矩是要死的,这并没有什么,在湖广地盘上张宁治下每天都一定有人因罪被处死,但为何又要让她来服侍自己,和一个小娘刚上完床就下令杀掉很有意思么?
他微微侧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梅花,片刻后便点点头道,“既然您不便下手,那由我来下令好了。我当然愿意看到母妃高兴,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应该送什么东西给你,才能看到你露出笑容;只要你满意,我都没关系的。”
姚姬听罢满意极了,望着她嫣然一笑,恍然之间如春色骤然降临人间。她轻轻说道:“刚才我还担心你被那小娘子迷惑了,会于心不忍。”
“我不过是第一次见她,之前完全就是个无关的人。要是这样就被引诱了,那如有居心不测的敌人略施小计,我岂不是很难过美人关?”张宁镇定地说道。
他好似看见一阵梅花凋零飘落,落在泥地上,被人任意践踏,心里微微一阵难受……却不知为何,正如自己口头上所言,一个无关的女子而已。
姚姬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看着张宁的脸道:“怎么?你的神色忽然有些黯淡了。”
张宁摇头道:“没什么要紧的,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小妹……那个辛未看起来和小妹一般大。”
姚姬听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罢了,不必你管,我的手还是让我自己处置。”
……她等张宁离开楚王府后才犹自沉思,觉得张宁着实是很懂怎么与自己相处,对她的处事风格也了如指掌,所以才能轻描淡写之间化解那一桩小事。
及至傍晚,王宫来了个官署的人,让内侍省派个人去旁听参议部连夜进行的重要会议。姚姬决定还是派夏常侍前去。
说是会议,其实就只有四五个人。在官署的书房里一坐,就像平常说话一般,就算作会议了。张宁虽然坐在上方,但主持议事的人是朱恒。
朱恒主要是想在湘王和永定营指挥韦斌等主要的人面前提出自己的新见解。诱因是下午又有新的情报,从更远的地方送来所以这份情报晚了一点:除了之前在平湖关发现的京营一股人马,后续还有更多军队、不过还在大别山东部,行动比前锋缓慢得多。
“老臣先说自己的两个看法。”朱恒道,“第一,九江府的汉王守军不是京营的对手,这边的江防没能妥善经营,连阻挡京营渡江的实力也没有。第二,京营若从九江府突破江防,首当其冲的不是南京,而是咱们湖广。老臣有此判断的依据是荆州的大批官军。荆州军聚集在江北有段日子了,官军只有在东面再继续对我们施加压力,才能在两路同时造成巨大的威胁;否则荆州军布置在那边有何作用?”
韦斌听罢问道:“朱部堂如此说,是想派兵去救九江?”
朱恒道:“不救就会让京营前军在江南岸占住阵脚,等待三千营、五军营翻过大别山到来,京营主力都能如履平地般渡过长江。咱们在湖广便无险可守,江防也无从谈起。”
“拿什么救?”韦斌看着朱恒。
朱恒道:“还有别的兵力吗,只有永定营。永定营主力现在就应该开始准备出击,等王爷一下定决心,即可就能出发;同时应该尽快派出使者和九江府取得联络,与之商议派兵增援事宜。”
这时连梁砚都开口询问:“那武昌城怎办?皇上和大军中枢都在这里,万一官府得到消息武昌空虚,转而调集兵力从这边渡江进攻武昌城,岂不危及?江对面就是汉阳啊,有粮有人有船。”
朱恒辩道:“官军想要攻下武昌城,目前沿江地区只有动用京营才有实力,如果京营向武昌逼近,到时候再下令永定营回防也来得及……诸位别忘了,永定营是朱雀军最精锐的兵马,必要时弃辎重急行军也能保持建制,武昌城同样有粮有装备。”
就在这时张宁开口说道:“我觉得可行,赞成朱部堂的方略。目前我们的战略是稳住长江一线,以造就划江而治的局面,一旦京营主力突破长江,一切设想都将荡然不存,除非能在湖广地盘上消灭京营主力……二十多万精锐,显然一时很难办到。”
……
太阳已经下山了,不料这么晚了还从外宫来了建文帝的大臣,到姚姬的寝宫传谕。来的人很有点身份,内侍省的侍从都不敢怠慢,急忙禀报了姚姬;郭勇,建文大臣郭节的堂弟,同为建文帝的亲随。那郭节何许人?当年胡濙认为追随建文的大臣有二十二个,郭节就是其中之一,身份与郑洽差不多,虽然在建文的心中或许分量稍不如正巧,但也是生死患难的臣子。
郭勇见到姚姬,起初传的谕还好,说是皇帝听说姚夫人今天到武昌了,想召见一面。不过说完冠冕堂皇的话,又言皇帝今晚想欣赏姚夫人跳舞,让她打扮好了再去。
听到这里姚姬已有点生气。她确实是能歌善舞的,想起当年在辟邪教总坛接待建文帝时的事,专门请方泠(顾春寒)排了一场歌舞,精心排练了两个月,就是为了等建文到来的时候跳舞讨好他;结果根本没机会表演,反而被诬陷在菜里下毒,那一次被逼得几乎走投无路。现在他倒想起来要看跳舞了,而且这么晚才来召见,简直好像召之即来呼之即来一般。
或许建文身边的人还没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
姚姬的嘴角露出了平素那种教人难以捉摸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叫郭勇稍等,然后进内室换衣去了。她并没有换适合跳舞的衣裳,反而穿上了青色深衣礼服,厚重的款式颜色完全将身段遮掩住了,却不是为了讨好人的美丽,只是代表了一种身份。
不过真正的佳人无论穿什么都难掩美丽,哪怕是如同老妇穿的青色袍服,姚姬看上去仍然光彩照人,深色的衣服反而把她洁白的肌肤衬托得更加纯粹如玉。
她招呼上恶妇冬常侍、秋叶常侍,以及一干白衣剑侍,宫女侍卫一众,前呼后拥便与传谕的郭勇向外宫而去。建文帝住的地方在皇恩殿,是楚王宫中第二大建筑,最大的建筑是中轴线上正对南正门的忠正殿。皇恩殿靠北,离得并不远,穿过东西延伸的宫内大道,对面就是皇恩殿。
但她们走上大殿的石阶后,门口的侍卫见姚夫人前呼后拥的,便阻拦不让闲杂人进去,只准姚姬和数名随从入殿。其中一个侍卫一时紧张,竟将佩刀拔出来了一截试图吓吓这帮妇人。不料刀兵一响就坏了,一群白衣剑侍唰唰就抽出了长剑,怒目以视,气氛骤然紧张。
秋叶看向姚姬,见她点头,便喊道:“来人,传姚夫人令,宫内有大不敬的乱党,命南门守备周将军立刻率兵入皇恩殿护驾!”
殿门口的侍卫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其中一人急急忙忙离开殿门,跑进去了。
僵持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圆脸身宽体胖的太监拿着拂尘从里面疾走而来。太监走上前来,马上就跪倒在地,说道:“奴婢叩见贵妃娘娘,奴婢无方,让小的们惊扰了娘娘,罪该万死!”
“曹公公……”姚姬称呼了一声,她认识这个太监,眼睛里的冷意也稍稍消减。
太监曹参抬起头道:“把当值的侍卫长给咱家拿下……冒犯了娘娘的人一定会被严惩,让您消气儿,您看这天都黑了,如果让守备军进到宫里,指不定闹出什么更多的乱子,传出去也不好听。您能不能先收回成命?”
姚姬笑了笑,抬起袖子轻轻摆了摆。旁边的人便当着曹参的面、派人去追赶刚才离开的传令者。
曹参忙磕头称谢,姚姬道:“起来罢。皇上召见、臣妾才来面圣,现在能进去了吗?”
“娘娘快请,皇爷等着哩。”曹参好言道。
姚姬遂带着一大帮人,许多侍卫佩剑入殿,先呼后拥进入了皇恩殿。朱允炆穿戴的很随意,常服戴幞头,正坐在大殿上。此时他在上座上已经沉默了,或许之前派人传谕时并非这副表情。
内侍省来的侍从在殿中停下来,姚姬一人缓缓走上前去,款款屈膝施礼,“臣妾拜见皇上,不知皇上连夜召见臣妾,有何要事?”
朱允炆的表情并不高兴,但还是很能沉住气,镇静地说道:“爱妃平身,朕听闻你今日才到行宫,便想见上一面。”
“皇上不是想看臣妾跳舞吗?”姚姬带着笑容问道。
“这……”朱允炆顿了顿,道,“你路途劳顿,朕想来今晚就不必,下次再说罢。”
姚姬抿嘴一笑,“皇上喜欢看,臣妾哪能不依呢?没事的,都歇过来了……不过呢,起舞之前皇上可得先为臣妾做主。前来传谕的郭勇,不过是个下臣,竟然出言不逊轻薄臣妾,臣妾不是皇上亲封的贵妃么,怎么轮的上一个微臣来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