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照样坐船回去,在大中桥下船时太阳刚刚下山,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长街上有的建筑屋檐下如酒楼茶楼早早就挂起了灯笼。城门是酉时关闭,现在要出城除非持有官方公文,张宁是不用再费神去琢磨这事了。
街上的人流依然多,一天的喧嚣还未落下帷幕。一切让他感觉真实又恍惚,仿佛此次人生是一场游戏,可是如今看来,这场游戏的cāo作界面好像很不友好,入门就是高难度。
他一肚子纳闷,明明自己已经挂掉,怎么会在这里的,这种玄幻的事任他想破脑袋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更纳闷的是刚重新获得生命,还没怎么搞清楚状况,发现自己又要挂掉……今天跑到jì|院去送东西倒是巧了,如果不是从方泠那里听到更多的信息,自己估计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稀里糊涂来走了一遭,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如今明白了,估计也于事无补,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总算没有做一个糊涂鬼:能跑到哪里去?现在明初,社会秩序比较好流民都很少,乡下是严密控制的保甲制度,他对躲过这一劫不怎么看好。
街头正是风口,忽然扑面一阵凉风,让他觉得自己十分孤单无助。
走近里仁街,正要进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遇到了一个“熟人”。此人就住在旁边另一条巷子中,面相不怎么好,尖嘴猴腮左眼大右眼小,也是一个生员,不过已经放弃了继续科举之路,前阵子好像在教书,结果教得相当失败已经失业了。他叫王振,张宁忽然想起明朝历史上好像有个有名的宦官叫王振,不过他不敢确定此人就是那个宦官,甚至觉得可能xìng很低:一般做宦官的为了不辱没家门好像喜欢改名换姓。
王振抬头看了一眼张宁,可张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丝毫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王振也就没有主动搭理免得自找没趣。他继续蹲着逗面前的孩童,手里拿着一串糖萝卜笑嘻嘻地说道:“叫爹,叫了就给你吃。”
张宁心道:真尼玛的无聊。
不料这时张宁隔壁户的李大婶正好从巷子里走出来,有好戏看了,那孩子就是李大婶的儿子。果然没一会张宁就听见身后李大婶骂出来的声音:“天阉的东西,想儿子回家自个生去!”
张宁没兴趣管他们的闲事,不过耳朵没堵着那句骂清晰地传进了耳朵里,心里不禁想:市井间的三姑六婆果然可怕,竟当面骂这种伤人的话。最重要的是王振没儿女,附近本来就有关于他的流言,说他没有生育能力。
王振的脸sè是什么样子,张宁是没看到,他径直就往自家走去。
走到门口他刚想敲门,就一下子开了,“哥哥!”传来了张小妹的声音。很快一张清纯白净的瓜子脸就出现了眼前,她等张宁进来反手闩上门,一脸的喜悦拉住他的袖子就往回走,又装作不高兴的样子翘起小嘴:“你送个东西怎么去那么久?那种地方的女子你可不要乱想,告诉你,她们只是想要你袋子里的钱……”
“小妹。”张宁打断了她的话,yù言又止地站在了原地。张小妹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了?”张宁严肃地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的一缕耳发掉下来正粘在腮上,忍不住爱怜地伸手轻轻地帮她拂开,一面装作轻松地说:“明天一早我要离开南京,出去一段时间,等下见了伯父伯娘我也会告诉他们。”
张小妹急道:“哥哥怎么突然要出城,要去多久?”
要去多久?张宁心下一片怅然,也许是永远……他离开这个家,对伯父一家和小妹也算是尽到最后的责任,他知道自己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但至少不愿意连累他们。只要走了,那些搞yīn谋诡计的人是肯定不会为难他家人的,一来无私怨,二来这事儿本身就是yīn谋,谁愿意把事闹大整得节外生枝?但如果继续留在家中,到时候发生意外会不会误伤无辜就难说了。
“别问,你还不懂。我出去一趟办事,办好了就回来。”张宁说。
“哥哥……”
张宁忽然感觉一酸差点没冒出眼泪来,幸好反应快才很快把那种感觉给压抑住,他说道:“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是一种缘分吧……”
小妹不解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依然不稳,便强作镇定道:“我不在,你要好好的。今后嫁个对你好的人,简简单单地生活,平淡是真……”忽然身上一重,张小妹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他最先感觉到的是软绵绵的东西贴在自己心口下方,脑子里就嗡了一下,然后就被柔软的触觉、幽香的味道、纯纯的温暖给淹没了,他一时间就像掉进了温泉里,从外到内说不出的温|软。
他的手犹豫了一下悄悄放在妹子的肩膀上,隔着衣服感受到了肌肤的柔软和骨骼的优美,那触觉就像是一丝电流,通过他的指尖缓缓流淌进心里,进入他的潜意识,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心底最私|密的角落。小妹……此刻他好像觉得全世界都只有温情,开满鲜花,不再有血腥残暴、不再有利益争夺、不再有前仇今怨……
“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树叶“唰唰”一阵响,起了一阵风,凉凉的秋风让张宁清醒了一点,他自然地推开张小妹,拉了她的手:“我们回去罢。”柔荑细软、小手微凉,张宁就用大手覆盖让自己体温温暖着她,握在手里能感觉到她手心里有一些茧,那是勤劳的见证。
沿着宽大的屋檐下走过去,到堂屋门口前张宁悄悄放开了小妹的手。小侄女嚷嚷道:“二爹回来啦。”张宁走过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嘀咕道:“回来时走得太急,忘记给小小买零嘴了。”
正在往桌子上摆碗筷的大嫂罗月娥严肃地说:“可别惯她,惯坏了。”伯娘邹氏端着两盘菜走进来:“等你伯父和大哥他们回来就吃晚饭,饿了没?”而张小妹则一直瞧着他,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从眼前消失了一般,张宁有点后悔刚才没把持住自己的情绪说得太多,看来淡定帝并不是那么好学的。
“对了,伯娘。”张宁喊住邹氏,从袖带里摸出那锭银子搁桌子上,“姓方的顾客对云锦设计图案很满意,还坚持下了定金,我给带回来了。”
邹氏诧异道:“有五两吧!定金怎么要得了那么多?”
张宁笑道:“我给她题了一首词,姓方的顾客非要出十倍于原价的价格让咱们把词刺绣在云锦上。我不好拒绝,就答应他了。”
“十倍啊?!”邹氏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时门外传来了张世才的笑声:“二郎肚子里的墨水到底是在的,谁也偷不去。墨水就是钱呐!”只见张九金父子一起走进堂屋,家里愈发有人气。张九金仍然很严厉的样子,也没什么好话,“遇到了银子没地儿花的主。”
“洗洗手,上桌吃饭了。”邹氏一声令下。
张宁站在门槛里,说道:“还有个事儿,起先在武定桥遇到了江宁县的马茂才,以前我是不是在家提起过他?我从他那闻知同窗好友杨茂才的父亲过世了,上元县学的好多同窗已下乡去了杨家,我这不久前出了事,到现在才知道。明天一早我也得赶着去一趟,估计得去一段时间。虽说我已经不是县学的学生,但里面好些人毕竟同窗多年,情谊放不下还是要联络走动的。”
张九金很赞同地点头:“不管怎样,关系还得时常走动才能维持,别人都认你,你也别太放不开脸面。明儿一早让你伯娘给备些银两,人家里办丧事多少还是要有礼节,不是有句话说‘读书人有通财之义’?”
“你真的是去参加丧事?”张小妹忍不住问道。
张宁微笑道:“当然是真的,我要去哪里干嘛要说谎呢?”但她听了仍然将信将疑,主要因为之前张宁的那番话太奇怪了吧。
一家子一边说一边按长幼秩序上桌吃饭,邹氏指着桌子上的银子道:“反正明早还得给你包银子,这锭你先收好,免得孩童玩丢了。”张宁也不客气就拿了起来:“五两差不多够了,明天不必麻烦您再取。”邹氏道:“你要用钱也犯不着客气,本来就是你们兄妹俩的,我和你伯父帮你管着。铺子上的收支、每年的地租、家里rì常用度都有帐,自家人不会让你们兄妹吃亏。今后要是你不愿意再读书科举,你们的帐迟早该你接管。”
邹氏说得合情合理,果然就算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的,不是直系就算不得一家。不过今晚总体的气氛很好,彼此有说有笑。张宁感觉自己在逐渐融入这个家庭,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