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照shè进来,将张宁那雪白颜sè的内衬衣领上的一条淡淡污迹暴露;昨晚他在客栈里歇的,一天没换内衬,白sè衣领稍微有点脏就会非常明显。其实平时这样的穿着有点装比,因为明代没有洗衣机,天天换洗内衣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幸好以他目前的身份地位有奴婢侍候着,装不装比就是他的zì yóu了;如果没有这种条件,他这样的习惯肯定要被人说闲话。正所谓一切抽象的品味都是以现实条件为基础的,若没钱没地位很多东西就是个狗屁,还不如俗点,自然。
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一脸淡定地想着事儿,同样有装酷的嫌疑,只不过他自己没发觉。
“我得尽快去辟邪教总坛。”张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纷繁的思绪中,他恍若回到了从前某一个时间点,面对的是一道比较麻烦的数学题。其实此时的状况和数学题真有几分共同点,每一个步骤并不难,只是步骤比较多就显得有点复杂;另外需要一个切入点,需要创造xìng的思维找准关键……当然如果只是一道数学题就好了,便不用考虑人命。
他此时心里琢磨着,既然马皇后用那种不择手段的仿佛陷害姚姬,那么她有机会时还不得尽力将姚姬往死里整?建文帝如果撤掉姚姬的权力,将她隔离辟邪教众,到时候对于马皇后来说不就是个板上切肉的机会?
这时一旁的方泠问道:“张大人要去辟邪教,绑出城的詹烛离和在逃的吴庸如何处置?”
“已经派桃花仙子去追文君和吴庸了。”张宁道,“我得先出城处理此事,然后再赶去辟邪教,方姑娘一会儿让信使暂留在茶园,等我回来后,让信使带我去辟邪教。”
方泠不禁轻轻问:“你要杀掉他们?”
张宁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立刻站了起来,说道:“我现在出城。”
一时间方泠突然觉得张宁仿佛变得渐渐陌生。她了解张宁的底细,本来只是个二十年埋头苦读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沉迷典籍被洗脑得心底善良;接着他在扬州做采访使时生擒了郑洽、杀了彭天恒,让方泠对他的影响有些改观,觉得他不是一个书呆子;但这次要杀人灭口,就算方泠是站在朝廷对立面的,她也懂得黑白对错,于是忽然觉得张宁隐隐变得疯狂起来。
张宁离开了沅水茶园,他已经决定杀人灭口,亲自处理,是要亲眼看见尸体以图万无一失。
出城见到徐光诌,马车停靠在道路一旁,马夫不见了,徐光诌正在车厢里。张宁上了毡车,见詹烛离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一张骨骼宽大的枯脸上的眼睛此时仿佛格外明亮,大约是因为嘴被堵着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神交流,所以眼睛瞪得很大。
“马夫走了?”张宁随口问了一句,无需等回答又说,“现在参与这边事的人,只有四个,除了咱们俩,还有追赶吴庸的徐文君和桃花仙子,不要被第五个人知道了。”
老徐从容道:“东家放心,在扬州答应追随东家那时,我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了。”
张宁听罢心里一宽,带着几分赞许地点点头,说道:“咱们现在沿路一面东北方向走,一面等着文君的消息。”
于是老徐到前面去赶车,张宁在车厢内看着詹烛离。詹烛离被五花八绑动弹不得,恐怕是没有挣脱的可能。
及至旁晚,果然见到返回的徐文君,她说吴庸已经抓住了,一行人遂合为一路,继续往北走。路过一个市集,张宁又叫人去买了锄头和铲子等工具丢到马车上。
老徐、文君见状都沉默不语,估计在猜测这些工具的用处。张宁本来想着用柴禾焚烧尸体最干净,但是意识到一个问题,要火化两具尸体可能需要好几百斤柴才可以,柴禾哪里来?上山现砍的话需要劳动力和时间,一行两个女人一个老头、张宁自己又是个文官,去砍几百柴有点困难;去购买的话又会多出目击者和线索。而且到时候大火冲天,很容易吸引周围人的注意。所以他决定放弃这种毁尸灭迹的办法。
桃花仙子带路,老徐赶着车进了路边的一个树林,只见徐文君拿着短剑正站在一棵树旁边,吴庸被绑在那棵树上,两匹马的缰绳也拴在附近。
张宁下令将吴庸从树上解下来重新捆绑在马背上。他们将马车暂时弃在树林里,带着马匹驼人,沿着树林往山里走尽量远离驿道。
走了一两个时辰,天sè已经完全黑了,众人都没吃晚饭,折腾了半天早已是饥肠辘辘,走到一间土地庙旁时,张宁见附近都没有灯光,山林之处人烟稀少的样子,遂叫大伙停了下来。
徐文君在土地庙里升了堆火取暖,张宁便叫人把两个俘虏托进了土地庙。几个人都很沉默,桃花仙子神sè镇定,也没说话估计不知道说什么好。桃花仙子在武装贩运私盐的过程中与官府及同行产生矛盾,难免没有做过人命案,她的表情给了张宁鼓励,或许杀人不过如此?
于是张宁便说道:“就在这里把他们勒死,免得出血,然后在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挖坑埋了吧。”
这句话让吴庸和詹烛离都挣扎了一阵,只见吴庸瞪圆双目不住地摇头,嘴里“呜呜”地想说什么。张宁心道:和吴庸也有几年交情,现在他要死了,不给机会说两句遗言,没必要让他憋着一肚子话进坟墓。
张宁便下令道:“把他们嘴里的东西拿掉吧,这荒郊野岭的,嚷嚷也没用。”
詹烛离嘴里的布团被拔掉后,立刻说道:“要被斩首示众的罪犯临死还有顿好的吃,连口酒也没?”
张宁愕然,无奈道:“没想起这茬,要不之前在集市上买东西,顺便给你买壶酒。”
这时吴庸刚能说话,呼吸了一大口气,就急忙说道:“张平安,你杀了咱们以为就没事了?咱们两个人同时出事,你当胡大人是三岁孩子那么好蒙这事儿迟早要与你算账……不如咱们好说好商量,何必要弄到这般田地?只要你放了我,我指天发誓,绝不说出那事来。”
张宁不言语,心道如果凡事都有得商量,那整个人类历史怎么会活生生变成一部战争史?他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只问道:“既然咱们说上话了,我倒是有一事不解。为何会是詹烛离去衙门告发,而潜出城的人是吴先生?如果詹烛离没有自投罗网、自己走掉,我们追起来恐怕比追吴先生难多了。”
不等吴庸回答,詹烛离就说:“吴大人说常德知府一定会将告发之事禀报上去,不敢隐瞒;而且咱们没有真凭实据,如果是我进京告发、不懂在官僚中周旋,可能会弄巧成拙。所以让吴大人进京,我到常德官府求助……哪料这常德府如此黑,知府二话不说就把我抓了,还将书信和信件交给了你,这……”
“确实是坑爹。”张宁脱口道,转头看向吴庸,“吴先生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把老詹坑死了。别说你料不到这个结果,那常德知府会听别人家一个随从的话,莫名其妙地在官场竖敌?”
詹烛离顿时怒目看向吴庸,骂道:“狗rì的,你也太不仗义了詹某人跟了你多年,没有二心罢?你倒好,事到临头就把老子往火坑里推,没事整自己人?”
吴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张大人,您给一条活路,若是我把密事告发,就天雷轰顶不得好死。”
就在这时,忽然庙外一阵闪亮,天空中“隆隆”闷响,好像要下雨了。张宁回头仰望门外的天空,转回来时,只见吴庸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
吴庸忙道:“南方的chūn季多雨,估计正巧天气要变,老天没别的意思……”
张宁点头道:“定是如此,如果老天那么灵验,盗跖以来十恶不赦的坏蛋怎么没见天谴?”他沉默了一阵,说道:“所以你就算违誓,诅咒会不会灵验也说不好。还有什么话要说,时辰差不多了。”
吴庸脸sè苍白,忽然掉下泪来:“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高堂需要赡养,儿女还没长大,我不想死。”说罢挣扎着想跪下来,可是手脚被绑最后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尘,胡须都仿佛变花白了,“张大人,看在咱们的交情份上、和吴家妻儿老小的份上,给条活路吧……”
这时詹烛离在一旁冷冷说道:“今rì我才见到吴大人那点出息,哀求有甚用?要是你遇到这事儿,你能把人放了,自己找死?哎……只是可惜没酒。”
吴庸骂道:“你不说话,能变成哑巴?”
不料詹烛离还是条视死如归的汉子,张宁便说:“回去后我弄一整坛酒敬你,你在地下喝个痛快。二位,安心上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