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清平楼三楼的一个个包厢都是能工巧匠精心设计,能够最大限度地隔绝声音,但终究不可能一丝声音都不露。更何况这会儿在外头的人提高了嗓门大吵大嚷,自然更是在外头传出了绝大的动静。哪怕是惊动了大掌柜亲自出来,那声音却丝毫没有低下来的意思。
“赔罪?你给我赔罪有什么用,我苦苦等了半个月,就是为了看萧娘子一曲舞,可明明到了这时候,你居然说今晚不行,你耍我不是!”那说话的年轻人戴着马尾罗的头巾,簇新的玄色绸缎直裰外头披着一件大红氅衣,面上尽是盛气,“小爷和魏国公府的关系你该当清楚,到你这破地方来是给你面子!”
年轻人身后一身光鲜的吴守正见那年轻人趾高气昂的样子,面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来。他当然不至于完全在徐勋那一棵树上吊死,前几天试着走门路的时候听说了这位主儿,也就动心使了银子。据说这是魏国公徐俌的小舅子,如今看这言行举止的做派,料想在南京是肯定吃得开的,通过其出面,寻应天府尹吴雄说情又多了一重保障。
然而,眼看那手指就要伸到自己鼻子上来,大掌柜眉头紧皱微微往后挪了半步,旋即谦卑地说:“王公子,实在是今天有贵客……”
“有什么贵客,难道我家姐夫亦或是成国公会到你这地方来!”
怒不可遏地打断了那大掌柜的言语,那王公子一时情急上来,竟是大步上前一脚踹开了一间包厢的门。见里头一个搂着歌女正在上下其手的肥胖中年人吓了一大跳,他冷哼一声扭头就走,竟是二话不说又去踹下一间的门。那大掌柜猝不及防,眼见他一脸踢开了三间包厢的门,面色不觉大变,慌忙追上前去阻拦。
“王公子且慢!”
然而,大掌柜年纪不小,再加上被那王公子身后众人阻了一阻,吴守正阴险地绊了他一脚,当他几乎够到王公子的时候,那扇包厢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眼见得这位算得上是魏国公府小舅子的公子哥面色大变,快步疾冲了进去,他只觉得喉头发苦,踉踉跄跄就追了上去。他的动作是缓慢了些,好在赶在对方一脚踢翻桌子之前,一旁窜出来的那小伙计动作敏捷,一把将人从后架住了。这时候,大掌柜终于大叫了一声。
“王公子,你别给自个惹祸!”
最初那吵吵嚷嚷的声音徐勋也许还能略过,但那踹门的动静却实在是太大,因而在自个这包厢的门被人踹开之前,早已有所准备的他只是皱了皱眉。反倒是几个女郎眼看着有人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立时一片慌乱,尤其是刚刚那跳舞的女郎竟滑溜地躲到了徐勋身后。
“惹什么祸,我在魏国公府上什么人没见过,就凭这我都没见过的小子!”王公子手指徐勋,人却看着那大掌柜恶狠狠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老货贪婪,他顶多就是出得起钱罢了!我一句话撂在这儿,这南京城里当年最有钱的人沈万三,谁都知道是怎么死的!”
徐勋听这王公子语出狂妄,心中原是大为惊异,闻到那股浓烈到极点的酒气时,他哪里还不明白这位是撒酒疯,不禁哂然。果然,那大掌柜本是又惊又怒,此时见王公子竟是仿佛发疯了一般,连沈万三三个字都说出来了,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阴沉。
眼见自己那些伙计被王公子带来的从人挡在了外头,而架着人的那伙计已经是渐渐支持不住,他立刻快步走前去,身子微微前倾凑近王公子,一字一句地说:“好教王公子得知,他是傅公的客人!”
“什么傅公,南京城哪有这号人……”王公子不耐烦地一甩手,竟是不小心把桌子上的一个杯盏带落在地。然而,随着那清脆的咣当一声,他的脸上一下子僵住了,紧跟着便犹如见了鬼似的看着那脸色铁青的大掌柜,声音中竟是不知不觉多了几分迟疑,“哪个傅公?”
“王公子你说呢?”大掌柜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所有气焰都一下子消失了的王公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王公子也不想想,萧娘子她们是什么身份?真正南京教坊司精心调教出来的,就是敝东也只能预先邀约而已,哪里能够请得动她们为随随便便的人演上一曲?”
徐勋见那王公子僵硬地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紧跟着喉头微动,仿佛是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仿佛是又害怕又后悔,他哪里不知道这大掌柜口中的傅公,不但是王公子极其忌惮的人物,甚至可能是堂堂魏国公府也难以摆得平。思忖着这些,他不觉抬头往那王公子身后的一众人看了过去,当认出吴守正时,他顺便冲着对方微微一笑。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出来,吴守正竟是硬生生打了个寒噤。眼见得刚刚还耀武扬威的王公子被那大掌柜一句话吓成了这样子,他只觉得这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王公子愣了老半晌,最后阴着脸上前随手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了徐勋跟前,自己一骨碌拿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这才对徐勋拱了拱手道:“今晚是我莽撞,在这赔罪了!”
别人既是放低身段赔罪,徐勋自是不为己甚,笑着站起身满饮了,亮了杯底之后,却什么话都没说。
吴守正看着王公子挤出了一丝笑容上前和徐勋打招呼,甚至亲自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干了赔罪,徐勋又笑着喝了,他更是完全傻了眼,浑浑噩噩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跟着出的这包厢。
直到这些不速之客和进来时候让人猝不及防一样退得干干净净,大掌柜这才松弛了脸色,含笑向徐勋打躬赔罪之后,却又立时转身出去。眼见王公子带着人站在楼梯口没有立时玩下走,他便快走几步追上,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傅公使人订下包厢的时候,还留了信物,不知道王公子是不是要看看?”那掌柜的话语轻柔而又缓慢,和之前的愠怒相比,仿佛连一丝一毫的烟火气都没有,“当然,萧娘子那边明日应该能挪出空来,到时候王公子也可以向萧娘子求证。”
“够了,谅你也不敢糊弄我!”王公子终于再次变了脸色,看着那大掌柜,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来,“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别的客人你去安抚,若有开销挂在我账上,至于那些踢坏的门,赶明儿有人来修!至于傅公那儿,我自会去亲自磕头赔罪!”
这磕头赔罪四个字说出来,吴守正更是和傻了似的,那张脸几乎是和哭一样难看。一步步从三楼挪到了二楼,又从二楼下到了一楼,当出了清平楼呼吸了一口那清凉的空气时,他才拉着身边一个王公子的小厮,满脸堆笑地探问道:“小哥借问一声,那傅公是……”
“你问这些干嘛,没见少爷正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出!”
那小厮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直到手里被人塞了一块**的东西,他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自个,他就压低了声音:“知不知道这南京城最大的是哪几个?”
“哪几个?”吴守正一下子被说得呆住了,老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总不外乎是那几位老尚书,还有应天府尹……”
“就知道你没见识!”那说话的小厮轻哼一声,鼻孔似乎翘上了天去,“这南京城里,那些老大人们是一门心思筹谋着回朝,哪里就真管事?说话管用的,自然便是南京守备!如今南京城里统共四位守备,勋贵里头是魏国公和成国公,至于剩下两位,便是……嘿嘿,所谓傅公,就是这四位里说话最顶用的,你自个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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