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选十二团营精锐这件事,徐勋和神英差不多用了一个月,直到了七月中这才勉强完成神英倒还有不少部将心腹可以使唤,徐勋却不能丢下府军前卫,钱宁马桥一内一外留在了那儿坐镇,他就带着齐济良徐延彻曹谧整日在军营里横竖徐良和沈悦还不得回来,家里有张彩和曹谦这一老一小搭档看着,他丝毫不用担心
即便如此,他这一个月忙活下来,几乎被太阳晒得脱了一层皮,整个人也累得够呛如今事情忙活完,他不消说先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直接就抛开了门前车水马龙的兴安伯府,避到了闲园里头此时他人在木桶之中,听着前头传来那丝竹管弦之声,手里还拿着一杯葡萄酒,若不是没有红袖添香,那惬意就几乎可以算得上完美了
就在他轻轻哼着前头那金陵梦的熟悉曲调时,突然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一声少爷,立时懒洋洋地吩咐进来不多时,阿宝就进了屋子,到木桶前头就屈膝半跪了下来:“大人,前时咱们回京时,在通州码头接过咱们的那位路大哥求见”
“哦?知道了,我换身衣裳,你叫人进来”
之前去对慧通禀报的时候,慧通吩咐他直接上了这儿来,路邙还有些纳闷,如今走在其中他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赫赫有名的闲园竟然也是徐勋的产业等到了那三间草堂外头,他规规矩矩垂手而立,直到里头传来了声音吩咐他进去,他才慌忙提起袍角跨过了门槛
“参见大人”
当初接人的时候不能泄露徐勋的身份,用不着太恭敬,可这会儿他却毫不犹豫双膝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头及至听到那一声免礼站起身,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太师椅上闲适自如的徐勋,见对方那目光正看着自己,他连忙低下了头
“可是你师傅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我?”
“是……啊,不是,是小的自己得到个讯息,禀报师傅之后,师傅却让小的上这儿来”
“哦?”徐勋知道慧通为人精明,上次他秘密抵京那么大的事情委了路邙,如今又支使了人上这里来,无非是表示此子可靠他当即笑吟吟点了点头:“你毕竟是有职司的,不用一口一个小的,也不必这样战战兢兢什么消息,你说”
“刑部走脱的那个逃犯,师傅得了大人的吩咐,传令下去全面追查,小的……我也领了令,让罗祖的徒子徒孙们帮着留意,尤其是那些常有外乡人和居无定所之人留宿的大通铺客栈可这大半个月下来,竟是没找到一个和之前那形象一致的驼子我去查过,这江山飞别无家眷孑然一身,论理死了就死了,应该没什么牵挂才是,但他既然非得越狱出来,便是应当还不甘心不死心既如此,他也该知道自己最明显的就是驼背”
说到这里,见徐勋果然凝神倾听,路邙一时有了信心,又接着说道:“此前他落网,只是不知道别人已经注意到这些,再加上不知死活犯过一次又犯第二次,撞在了锦衣卫李大人手里我特意找过刑部他的旧日同僚,都说他那驼背只是微驼,但使时时刻刻注意,别人很难察觉,就是一肩高一肩低也是如此但人毕竟不能时时刻刻那么绷紧了神经,多半是避在哪儿没有出门所以,我通过五城兵马司,去查了那些客栈和赁屋之中来却很少出门的人,结果竟然给我寻着了那江山飞的踪迹只要大人一声令下,立时可以将人拿下”
听到这话,徐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自从战国那几位杰出的刺客之后,成功刺杀朝廷官员极其罕见,毕竟冷兵器不比热兵器,弩箭又是严格军中管制,他不信区区一个江山飞能弄到,但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对此不在乎了,否则何必让人去严查?从路邙口中得知此人如今的藏身之地,他便摆手示意路邙不必再说,一时踌躇了起来
慧通之前才送来过消息,说是刘瑾已经计划好了要拿韩文开刀立威他又不是急公好义的君子,去救韩文也未必能让人记情,可如今正是林瀚张敷华上京之际,若真的作壁上观,到时候那两位君子不好糊弄可谷大用才刚替他和刘瑾说和,他贸然横插一脚却也划不来而现如今,居然又钻出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思量许久,他陡然想到闵珪当初居然能把这江山飞收服了替自己办事,如今他手底乏人,据说畿南一带并不太平,绿林道上有不少人专司捕盗为生,他立时心生一计,当即看着路邙说道:“这样,你且不要打草惊蛇,安排人如此如此……”
北城金台坊靠近北边的安定门和德胜门,和钟楼鼓楼也相距不远每日敲钟打鼓的时节,那声音震天响,最是不宜居住的地方,达官显贵自然而然避开了这些地儿,因此地价在整个京城也算是便宜的在此聚居的除了那些做小本买卖的人,便是应奉酒醋面外厂的铺户,而三教九流的人也往往选择此处作为下处,三五文钱就能住一个晚上的大通铺客栈也有许多
碾儿胡同这么一家客栈里,这大夏天里就很不好过了如今这酷暑天气,一间屋子里满满当当挤着十个人,在屋外就能闻到那一股子酸臭汗味和脚丫子味,除了里头的住客,谁也不乐意往这儿来虽说明知道这儿鱼龙混杂,纵使是负责北城地块的北城兵马司,例行巡查的时候也大多远远往里头望上一眼就掩鼻而走,根本不愿意多看几眼
然而人多拥挤,角落里那个面壁而卧的老汉却谁都不愿意去理会此人初来的那几天,这屋子里原本最凶蛮的汉子想要立威,结果一招之后就吃人折断了手,其他人知道那是一个煞星,立时偃旗息鼓再不敢招惹好在此人交足了房钱,一日除了三顿饭之外就是在床上呼呼大睡,旁人渐渐地也就放下了心中惊悸,常常当人不存在似的在那说话
“这人呐,还真的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位兴安伯当初是什么人?听说在金陵就是一个靠打不起井的人家汲水送水为生的,现如今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勋贵这要不是他养了一个好儿子,哪里那么容易把爵位抢过来?”
“谁说不是?不过那位平北伯真真是个有本事的,奉承得好皇上,又能打仗,方方面面都能兜得转,如今朝中老大人们一去,他那儿简直是宾客盈门,听说想投在门下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还有人往那儿送七夕节节礼这几天他们府上竟是又招募家丁,昨儿个我上门去应征,只可惜这把力气不够……”
“要不就是要有一身好力气,要不就得擅长骑射武艺,据说是不问出身只看本事,那位平北伯异日要带上战场去的,到时候朝廷军功和赏赐都少不了……听说,不少道上混不下去的好汉听了都有些心动,想要投上门去,不是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么?”
几个人正说得起劲,丝毫没注意到那个背对他们躺着的老汉,没注意到其人在听了这些话之后,耳朵微微颤抖了几下嘻嘻哈哈地说着兴安伯府招募家丁的要求,又惊叹着那每月三千钱的报酬,几个人啧啧称奇,不知不觉竟是憧憬起真投进那豪门的好处来
大中午的不乐意到外头傻站着觅活计,但这么闲侃了半个时辰,眼看最热的时辰过去了,几人自然不可能继续捱在屋子里,三三两两就出了门去等到这屋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面墙而卧的老汉方才翻了个身过来,乱糟糟的头发下头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尤其是额头上那三条深刻的横纹,足以让人深信他的年纪
“徐府在招家丁……”
江山飞自打进刑部之后,就没打算能活着出去人家送什么他吃什么,不管是怎样难以下咽的东西他也不在乎,然而却架不住几个刑部老人不忿他陷害了闵珪,买通狱卒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在牢里关了半个月,他人就没了个样子直到焦芳接任刑部尚后,他的日子方才好过了起来焦芳先是大力整顿了刑部天牢,又狠狠责罚了一批狱卒,换来的人至少不敢克扣他的饮食,甚至还因焦芳的训斥给他请来了大夫诊治外伤
然而,他最忘不了的,却是一次一个狱卒给他送饭的时候,半是嘟囔半是提点似的对他说出的那番话也就是那番话,让本是闭目等死的他大为不甘心
“闵尚是老糊涂了,可我知道,你这么个知恩图报的人,必然不会陷害他说到底,你是被人给利用了有人老早就看闵尚他们不顺眼,用闵尚的名义指使你去恐吓徐经,行刺张彩,全都是要逼他离任,偏生你死心眼,闵尚又一时糊涂,这才铸成了如今的结局你且想想此事得利的是谁若不是你闹得这一场,徐经和唐寅的功名会那么容易发还,闵尚会那样黯然地致仕,张彩会在御前屡受嘉赏?唉,原本有人倒可以为你说几句话,如今人调任吏部,也管不得这事了死到临头,你自己好好想想,下辈子不要做那么一个糊涂鬼”
江山飞虽是江洋大盗出身,可从前只取财不伤人性命,所以会在闵珪的折服下为其所用,这一跟就是十几年正因为如此,他之前自以为洞悉事情真相之后,才会那样心灰意冷然而这一番话,重点燃了他的怒火靠着自己在刑部天牢多年的经验,他又候着一个空子,竟是成功地越狱成功那时候刑部正好没尚,上上下下一团乱,正好让他成功找到这个地方潜伏了下来,每日里不是吃就是睡,好好调养了一番身体
年近五十的他没有婆娘孩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一身功夫却是极其精纯若不是那一晚上猝不及防撞上锦衣卫那些硬点子,人家又是有心算他无心,他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落到了人手里此时此刻翻身坐了起来,摸了摸背上那多年习惯而造成的驼背,再想起那招牌的一肩低一肩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冷笑了起来
他的驼背只是年少习惯不好所致,若是一直留意,勉强可以不露端倪,只厮打的时候顾不得隐藏,却难免露陷此前投宿在此,他睡在床上用一块破被单遮挡,用饭的时候又刻意挺直脊背,因而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个驼子他反手摸了摸脖子和背部那硬骨头,随即看了一眼床上那个轻飘飘的小包袱,从中搜出最后一把铜钱之后,他就来到了后头的窗前,推开那临着臭水沟,从来不曾有人开过的支摘窗,敏捷地一踏一旁的条凳,竟是轻飘飘地钻了出去
这七月的大热天,兴安伯府因为招募家丁,自然呈现出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虽则是那位名声赫赫的主人根本没露面,而且也只把南边一座小偏院暂时辟作考核所用,可依旧难挡众人热情年轻小伙固然不吝脱光上衣打赤膊炫耀自己的精壮肌肉,就连中年汉子并五十出头的老汉,也往往勉力卖弄自己的力气和拳脚,让今天接了这趟私活的马桥简直忙不过来
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茶水,他随手一抹油光可鉴的额头,便没好气地说道:“一个个都说什么武艺出众,结果拉出来全都没了章法大人也是的,招募这些人干什么,军中有的是肯吃苦能打仗的子弟,谁不乐意到他门下讨口饭吃”
他这话一说,旁边的一个总旗连忙低声提醒道:“马大人您可小声些,让人听到您在后头编排大人,到时候一状告上去就不好了这不是您自己向大人大包大揽的么?”
“要你这小猴儿提醒”
马桥笑骂了一句,也就打叠起精神继续招募三十五六的他精力旺盛,记性也好,要糊弄他却也不容易,大半天下来只选出了七个家丁,三个认得几个字的小厮,这会儿一屁股坐下,见下头又领进的一个人竟是面上横着一道可怖的疤痕,脸上皱纹密布,看上去竟不知道五十还是六十,他先吃了一惊,随即就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负责领人进来的另一个总旗
“马大人别小看了他,这家伙力气大得很”
“哦?”听了这解释,马桥忍不住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人片刻,见其身材中等,看上去也并不精壮,他就努了努嘴道,“这些刀枪棍棒随便挑一样试试,要是都不会,且去提那石锁”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那人憨厚地应了一声,就径直朝石锁走去不过单手一拉一提,那重达六十斤的石锁便离地而起,一时间四周其他人全都纷纷叫起了好来这还不算,那人轻轻巧巧左手换右手,耍了几个不好看却很见力气的动作,这才放下了石锁
“这么一把好力气,怎么练出来的?”
“回禀大人的话,小的小时候曾经帮人徒手运过磨盘,可练武却没天分,只能在通州码头上给人卸货,后来不慎破了相,可被人瞧中能做活计,就给一家人招赘当了上门女婿如今婆娘死了,岳父岳母骂我是克星,又看我老了,便把我赶了出来”
这一番经历听着真真切切,马桥瞧着人磕头行礼时那老实样子,倒也信了七分虽嫌此人老,但老而能干的人总比刁滑的年轻人强,因而他略一思忖,就吩咐暂且记下名字,等人欢天喜地退下,他立时吩咐人去通州码头上访查访查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接下来招募的人倒很有几个有趣人物
有县试府试一蹴而就,院试却从不得过,妻子一气之下改嫁他人,于是去练武的中年童生;有在茶楼了几十年茶却被仇家陷害断了手筋,结果练了一身左手刀的本事回来,仇家却早死了手的茶博士;有度牒丢了不得已还俗,耍得一手好棍棒的年轻道士……总而言之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让他大开眼界
晚间徐勋回来时,这才得知前来应募的竟有这么些匪夷所思的人物他倒不在乎三教九流,思量片刻就对马桥说道:“出身来历无所谓,横竖并不是立刻收在这家里,总要先磨一磨试一试他们才正式用起来明日人都挑出来之后,你传我的话,要留下的便写一纸靠身文,身价银自己开口,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强,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
马桥原本还嘀咕徐勋不要那些军户子弟,如今才明白徐勋要的只是家奴,军户子弟收做家奴,毕竟是犯禁的而收家奴和别的不一样,写了靠身文,那便是自愿投靠为奴,不像签了活契的那样容易有别的心思连声答应之后,他就笑道:“跟了大人,他们就算是跌进米缸里了,吃穿都不愁,每个月还有钱,谁会不答应”
“那也未必,兴许有人自负武艺,所以想看看我是不是慧眼识珠;兴许有人是别人支使过来,想要在我身边探听什么的;也兴许有人是存着对我不利的心思”见马桥的脸色刷的白了,徐勋便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大约要说,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很简单,那是要告诉别人,第一,我这缺人;第二,我这缺人,但和皇上当年在东宫要擅长各种绝活的人一样,也是要有拿得出手本事的;至于这第三……三教九流之辈,要想得我信赖,首先就得把身家性命都交到我手里不相信我待下如何的,就不用来了”
见马桥一阵惊悸,徐勋便淡淡地说:“这两天试探过后,接下来兴许会有加厉害些的人物上门投靠你之前不是说有几个护卫要荐给我么?你先把人调来,以防有什么万一还有,盯紧了你今天刚收进来的那个耍石锁的老汉”
“啊?”
“此人十有是你提过的那个江山飞”
“大人,既是如此,卑职立时就带人将其拿下”
“不用,我留着他有用”
徐勋摆手止住了满脸急躁的马桥,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事除却那一头安排的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再有一人知道,到时候演砸了这场戏,我唯你是问”
对于马桥这么个实诚人,还是透一半留一半的好
马桥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先头和钱宁画蛇添足闹了那一场,以至于徐勋自此之后恼了他,如今听到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只觉得心里如同喝了蜜糖水那般熨帖,慌忙连声应是等到出了屋子,他却没有刚刚那轻松劲了,一面吩咐去请自己当初招揽来的那几位高手,一面将护卫兴安伯府的那些幼军亲兵叫来训话,到最后甚至整个晚上都没睡好
次日清晨,顶着满眼红通通的血丝再次来到南边的小偏院时,他一面喝着浓得发苦的茶,一面审视着今日前来的人,果不其然发现了几个满身彪悍气息的汉子,这下子顿时连江山飞的事情都给忘了等其中一人上来演练弓矢,二十步以内竟然能一箭正中前一箭末尾,他不觉眼睛大亮,一推椅子扶手就站起了身
“你这弓矢能射多远?”
“回禀大人,百二十步”
尽管马桥很想让对方试一试,可一想百二十步这等远的距离,只有兴安伯府后头的练武场方才使得,如今徐勋不在,他是不敢越俎代庖,因而颔首之后就回座坐下:“既如此,不用试了,就算你过关”
这一整日的甄选过后,加上之前两天挑选的,赫然有三四十人然而,当马桥将靠身文这四个字一提,底下顿时一片哗然见今天那几个彪悍大汉亦是皱眉不已,马桥瞥了一眼那徐勋之前说是江山飞的老汉,他便举手示意肃静
“尔等来之前应该都已经打听清楚了,我家大人待下素来宽严相济,下属若有功劳从来不吝升赏,因为那是自己人大人不会真拿你们当下人看待,大人说了,异日有军功或是其他功劳,即刻还了你们的靠身文,还另外有前程许给你们若是愿意写,从今天开始,就可以留在兴安伯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