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位于南京城太平门外的北郊,如今这春天,湖上画舫小舟众多,比起秦淮河夜晚的灯船来,自然大多是达官显贵抑或殷实人家来踏青赏玩的,湖上丽人削臣的歌舞少了,却能看见大家闺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光景。
然而,徐勋说是要带着新婚燕尔的jiāo妻去泛舟玄武湖,眼下他身在玄武湖,却没有红袖添香的浪漫,反而得打叠精神应付。因为就在他对面,坐着的是南京城里名声最大的三位大佬除却丁忧在家的林俊之外,南都四君子到了三位。为了谈话方便,甚至连众人随身带的小厮从人也都守在了舱房之外。
张敷华审视了徐勋良久,这才缓缓说道:“幕sè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我材必有用,无限风光在险峰。虽说你这四句诗平仄对仗都谈不上无懈可击,可如今在南京上下广为流传,就差没人将其掰碎了分析。德懋之前说你若是走举业,必然会收你在门下,我还以为他只是说说,如今看来,你果然是天赋不错。”“张大人过奖了。”尽管张敷华只是说自己天赋不错,可徐勋并没有和这位老资格顶真的打算,微微一笑就说道“不过是以此明志,真正说起来,还是借用了青莲居士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知道,现如今天底下说我什么的都有,其实我并不不在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昔日有三人成虎曾参杀人,更何况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你若是微不足道,这天底下人人都要微不足道了。”
因为徐勋借以明志的这四句诗,再加上徐勋回太平里徐氏捐资助学,而且更是和族中尊长一块定下劝学章程的事,林瀚不知不觉就扭转了对其的观感毕竟,徐勋当年从南京出去的时候,因为章懋力tǐng,原来就是名声相当不错。可一去京城一年多,随着人扶摇直上,各式各样的负面消息不断,甚至在传言中成了趋附阉宦带坏皇帝的佞幸,他原本就有些将信将疑。此时此刻,笑着打趣了一句,他便正sè问道:“你此前所言,德懋已经都告诉了我等,皇上即位以来,出人意料之举太多,你既是皇上信赖的人,有些话我们不得不问你。”“林部堂尽管问,只要能答的,我鼻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于徐勋坦坦dàngdàng的态度,林瀚异常满意,微微领首就问道:“皇上废早朝,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这是朱厚照即位之初就一力推行的,但从京城传到南京,很多意思不免就和当初之意截然不同,因而徐勋自然是细细解释道:“洪武爷的时候,事无巨细都拿到早朝上议决,因而往往耗费时间极长,之后便有赐百官饮食,大家倒也吃得消。可渐渐的早朝便成了虚应故事,从只奏八件事减到了只奏五件事,却往往天不亮就要上朝,百官住得近的还好,住得离宫城远些,一晚上甚至睡不满两个时辰。
况且,早朝所奏五件事是前一天就决定好的,除此之外,就是内阁阁老,也往往难见天颜,甚至司礼监太监也等闲不下内阁,如此内外沟通尽皆掌握在一众文书写字手中,长此以往若有万一,后果不堪设想。遥想永乐年间,乃至于洪熙宣德年间,太庙仁庙宣庙都并不是日日上朝,而是常于文华殿便朝理政,朝中呼之为盛事。”
林瀚等人对于本朝旧事都是最最了然的,知道徐勋不是信口开河,当下林瀚张敷华对视一眼,两人又同时看向了章懋。这时候,章懋便捋须问道:“那世贞,此事是你给皇上出的主意?”
“自然不是,是皇上看到先帝爷日日天不亮上朝,曾经一片孝心加以劝谏,奈何先帝爷以为旧政不可轻革,所以皇上对徒有虚名的早朝深恶痛绝,故而一即位就拿了这一条开刀。”徐勋轻轻巧巧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且给朱厚照扣上了一顶孝顺的高帽子,见对面三位果然是神情雾和,他便趁热打铁地说道“事实上,无论内阁还是部院官员,sī底下无不说,比起从前只是上朝磕头,如今至少能让皇上听到他们的声音。”朱厚照尽管并不是天天在文华殿便朝,但隔三差五甚至是隔天必定要到文华殿见臣子,这事实也没人能歪曲,因而林瀚等人也不觉得徐勋此言有虚。
问清楚了这一条,张敷华便单刀直入地又问道:“那你将府军前卫直接练到西苑去了,难道不是为了邀宠?”“邀宠?当日我就曾经当着几位阁老和部堂的面说过,练兵是为了知兵,知兵之后方才能谨慎用兵。昔日英庙练兵于内苑,之后因为误信王振而兵败土木坶,却是因为练兵不得法,用将不得人。现如今府军前卫都是幼军,至今只得五千人,也是我建言皇上,兵贵精而不贵多。即便如此,此前我率军北击,也并不曾用过他们,便是因为知道他们的斤两,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此前能够旗开得胜斩首上千,虽则是我定下了大胆的方略,可若没有泾阳伯神英,没有杨邃庵援兵,兴许只得败亡塞外这一条路。”
徐勋一口气说到这儿,便又眼中神光湛然地说道:“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爱骑射,至少可强健筋骨,总比流连玩乐小道,亦或是沉mí女sè强!”
“你还知道自己大不敬!”
章懋没好气地瞪了徐勋一眼,见张敷华和林瀚并不以为忤,想想自己等人sī底下说话更加jī烈,因而也就不为己甚。这时候,徐勋定了定神,趁着三人并未提出新的质问来,他便开口说道:“如今朝中诸位老大人们,就算曾经挪过窝,也不过是这个衙门调到那个衙门,始终大权在握,威权日重,听不进求变求新之言,而且对政见有所不同的,不免忌惮提防乃至于打压。如林大人这等清名在外言官交口相荐的,却始终居于南京,原因很简单,朝中格局已经多年没变过,林大人等若是进了京,便仿佛是打破池子平静的一颗石头。”
“然后石头沉了底,水面上的bō澜却渐渐没了?”
张敷华接口说了一句,见徐勋笑而不答,他虽暗叹小子刁滑,可心里却颇有一股难言的意气。他已经老大一把年纪,再去京城搏杀未免力不从心,可是好友林瀚身负大才却一直都窝在江南这富庶地方不得展志,他不免为其觉得可惜。再想想因为连着母忧父忧在家守制的林俊,复出之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一展抱负,他不知不觉深深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一番对答便轻松得多。在场三人从前都只是远远看见过朱厚照一两次,对于这位刚刚登基的小皇帝不免好奇,于是章懋打头,颇有兴味地打探这位年轻天子脾xìng为人。而徐勋在这方面也是娴熟从容,大谈已故弘治皇帝和朱厚照的文子情分,甚至连此番元宵节张灯之后,朱厚照在奉先殿弘治皇帝灵前和衣而睡也都趁机大说特说。果然,张敷华等人果然格外看重这一个孝字,不知不觉就动了容,林瀚甚至还喃喃自语感慨了两句。
在湖面上转了一个多时辰,画舫方才靠了岸。坐得已经有些腰酸背痛的徐勋自然第一个站起身下船。然而,踩着踏板轻轻松松跃上了湖岸,一个便装打扮的汉子便快步赶了上前,行过礼后就对他低声言语了几句。紧跟着下船的林瀚三人见徐勋一瞬间就眉头紧锁在了一块,不禁彼此交换了一个眼sè,而章懋更是在那汉子转身快步离开后缓步走到了徐勋跟前。
“怎么,是有什么消息?”
徐勋努力消化着这个至少耗费六七天才送达自己手中的消息,揣测着如今朝廷的动向,竟没注意到章懋的询问。好一会儿,回过神的他见林瀚三人面sè有异地看着自己,他才苦笑一声道:“京城的消息,吏部尚书马大人遭人弹劾老迈昏庸,已经上疏求去了。”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离京,1必然是刘瑾等人得意忘形,乃至于刘健谢迁这些大佬开始行动,却没有料到这第一把烧起来的火竟然是在吏部,更没有料到素来执拗的马文升竟然自请致仕!此时此刻,他一时想起了红楼梦中那句最是经典的判词。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xìng命!
“皇上意向如何?”
小皇帝对马文升原本就没多大好感一说起来这也是他害的,当年马文升因焦芳挑唆对他多有刁难,朱厚照能对人生出好感才怪了一再加上还有刘瑾从中挑拨,这结果可想而知。千算万算他就忘了这一条,还真的是自作自受!
张敷华见徐勋甚至没精神回答林瀚的这个问题,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吏部尚书倘若出缺,接下来必然要廷推,按理来说,兵部尚书刘华容应该是希望最大的。”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旁边传来了徐勋讥请的声音:“还有一个消息好教三位大人得知,此番若不是内阁李阁老,兵部尚书刘大人门下的那些言官出马,众人拾柴火焰高,马部堂也不会扛不住黯然求去。”
?:昨天又看了明史阉党的那一章,不得不说很明显,列在刘瑾阉党中的人多如牛毛,像康海这种冤枉倒霉的真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