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雪亮的解腕尖刀离鼻子最近的时候,只有不足盈寸,所以即便是刚刚一直在屋子里闲适地读书,而且强迫自己把读的内容都印在心里,张彩的双手在最初那半个时辰之内,一直都没有停下微微颤抖的频率。直到最后他要来纸笔借助写字凝神静气,一口气写掉了十几张纸,手腕酸痛得几乎太不起来,他才总算恢复了常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sè,这是圣贤的能耐,但即便圣贤也是历经磨难方才能有这样的本事,从不认为自己能成圣贤的张彩自然怕。
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死在一柄从黑暗中突出的匕首面前,他无法接受,无法忍受。
所以,哪怕这会儿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徐勋,问的问题又直中他心防,他仍是定了定神后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坦然自若地答道:“黑夜之中竟然有不肖之徒要行刺我这个小小的文选司郎中,如此骇人听闻之事,难道徐大人认为不该捅出去,而是应该压下来?”
“当然不。这样的大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既对不起遇袭的张大人,也对不起为了此人已经忙碌了许久的其他几个衙门。只不过,张大人想来并不认识这个人,那可有兴趣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锦衣卫缘何会在那种关键关头救了你一命?”
这正是张彩刚刚在屋子里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想过锦衣卫是在跟踪自己,想过这是一场戏,也想过那个刺客是自己得罪的人派来,更想过有人想利用自己引起轩然**ō——可是每一个理由他都觉得想不通,哪怕脑袋破了也想不出一个真正的所以然来。所以徐勋一问,他立时顺势问道:“徐大人莫非肯赐告?”
“这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此人名叫江山飞,当年成化年间,曾经在西厂做过一个小旗。”见张彩lù出了震惊的表情,徐勋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后来汪直事败,西厂散去,上头顶尖的那几个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发落到了天涯海角…他却因为毕竟是小人物,所以没人理会,就凭着一身本事沦落成了江洋大盗。
后来,那时还是左都御史的闵尚书因缘巧合收服了他,又利用其破了几桩大案子,就给他在刑部挂了个名吃一份半俸算是养老,可闵尚书没想到…这人不甘寂寞,西厂重开,他悄悄混了进去,又去重抄旧业了。”
张彩怎么都想不到,这么一个人物竟然还有这许多拐弯抹角的经历,一时间不得不掰碎了分析这一条条信息。良久,他才抬头看着徐勋道:“我记得徐大人和西厂厂督谷大用交情甚好,今天过来…莫非想说西厂对我不利?”
“张大人不妨听完。”徐勋摆了摆手示意张彩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这才继续说道…“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不久之前曾经造访了徐经住过的永福寺,恐吓其说若是不老实滚回江yīn去,不但没法讨回功名,而且就连xìng命也保不住。说了这话,他还甩出了一枚暗器作为恐吓。对这桩曾经在京城引起过sāo动的案子,张大人不会没有印象吧?”
“什么,就是外城那一出鞑子jiān细的案子?”
张彩失声惊呼之后,见徐勋点了点头,他的心里不禁翻起了惊涛骇浪。他当初对于这鞑子jiān细惊吓了徐经这么一个丢了功名的书生…就觉得匪夷所思,可终究外城大索颇有所得,他也就没太在意,再加上之后徐勋在塞外那一仗仗打得鼓舞人心,这一茬他就更加丢在脑后了。然而,徐勋此时以这种形式把旧账翻出来…他此前的一系列猜测就全都推翻了。
“而且,徐经那时候只瞧出人是驼背,兼且一肩高一肩低,影子图形也就是主要针对这一点。可偏偏江山飞在徐经那件案子事发之后,就从西厂失踪了,所以此前西厂有人和我言说了一声,两厢一印证,我方才拜托锦衣卫去追查一二……”
不普徐勋说完,张彩就立时打断道:“所以锦衣卫的人才会刚巧救了我?”
“当然不是,即便知道此人的名姓和真实容貌,京城那么大,锦衣卫又不是万能的,哪里能在这么几天之内就查到他的下落?说来也巧,锦衣卫今夜正好跟在你后头,谁知道就碰到了这么一件事。可以说,张大人你是吉人自有天相。”
锦衣卫真的是在跟自己!
倘若刚刚徐勋一口咬定说锦衣卫跟的只是那江山飞,张彩必然要反chún相讥质疑这等巧合,可此时徐勋明言锦衣卫是在跟自己,他就一下子陷入了彷徨之中。
厂卫的无孔不入素来是他这样的文官最畏惧,同时也最痛恨的,即便今天就是别人救了他的命,他也没法子生出什么感jī的心情来。于是,在沉默良久之后,他便冷笑道:“想不到我这么个区区微不足道的人,还能让北镇抚司的掌刑千户亲自盯着我,实在是荣幸之至。”
“张大人妄自菲薄了,若你只是文选司郎中,北镇抚司一来没这个空,二来也没这个权限。叶大人做事素来刚正,没有上意监视大臣,这种事是不会做的。”
徐勋有意把话说得含糊一些,果然就发现张彩一下子愣住了,那脸上的表情要多微妙-有多微妙。想到慧通之前赶到大同的时候,对他提过对张彩采用的伎俩,便是请谷大用在朱厚照面前狠狠大力提了提这个人,还特意把其写的奏折给小皇帝瞧,他暗自庆幸和尚这一次做得简直是妙-绝了,因而便趁热打铁地说道:“皇上既然记住了你这么个人,当然想要看看,你是真的一心为国,还是只会语出惊人,名过其实。”
横竖朱厚照和张彩对质的可能xìng几乎没有,他根本就不怕这一茬被拆穿!
“皇上……”
张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喃喃自语了两个字之后,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徐勋当然不会认为人家是在拜谢自己,立时避开远远的。果然,张彩砰砰砰磕了三个头之后,眼圈已经是红了。尽管没有泪流满面,但心中那股感动依然清晰地表lù出来。
一率区区五品吏部文选司郎中能够让小皇帝这般惦记着,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忠心报效的?
良久,张彩才挪动膝盖锾缓站起身来,又对着徐勋深深一揖。这一次徐勋却不闪不避地直接受了,旋即才说道:“本来这事情不当你知道,皇上只是让我吩咐了锦衣卫,但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告诉你一声,让你知道皇上对你抱有颇大期望。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文选司又是吏部四司之首你手握铨选大权,要紧的除了公正没有sī心,而且还得是目光长远。”
徐勋说着仿佛还在那回忆朱厚照原话似的,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又笑道:“除了当初王守仁在西苑练兵的时候,皇上对其兵法颇有好评,还从来没有别个文官能够让皇上这么留心的,张大人可谓是得天独厚。”
“皇上如此垂青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见张彩言辞讷讷,显然还沉浸在震惊之中难以回过神来,徐勋这才继续了之前的另一个话题:“所以今天这案子事关重大,在锦衣卫没有上报皇上面前,还希望张大人继续忍一忍。当然,你若是要上本禀报皇上,不妨把奏本给我代奏。只要张大人信得过我!”
张彩愕然抬头,见徐勋的眼神又清亮又正气,他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有什么信不过的,徐大人放着稳稳当当的前程却应命去了宣府,旋即又丢下最稳妥的混军功和神将军一块将兵出塞,如今回来又因军功而敢扛上那么多老大人光是这风骨二字,便让人佩服!我当然相信徐大人会把我的折子送上去,但现如今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奏上去白白让皇上震怒,不是臣子为上分忧之道!”
“好,不愧是张大人难怪士林众人赞你一心为公,不计个人得失!”
“那是先前,现如今多的是人说我人品污浊不堪重用。”张彩苦笑一声,不知不觉把之前在马文升面前说的那番话又搬了出来,“横竖我是破罐子破摔,也没什么好避忌的,我自己也送了奏折上去,除了说应该尽快给将士定功封赏之外,便是责兵部做事缓慢不尽心,刘大夏这个尚书该当负责!就是为了这么一份奏折,不想还连累了部堂……………”说到这里,他突然自觉失言,一时也没再说下去。
而徐勋虽没有追问,可心底却是要多纳罕有多纳罕。这么说张彩去马文升那儿是为了此事?可连累部堂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外人会以为这样一份奏折是马文升的授意?是了,他依稀记得,马文升和刘大夏之间不大和睦!
当徐勋安顿了张彩,从屋子里出来时,一跨出门槛就看到李逸风抱着手站在檐下,正冲着他竖起了大拇指。知道刚刚那一番话必然瞒不过这个在外头亲自守着的家伙,他上前之后就低声说道:“你既然都听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圆可不用我再教你!”
“那是自然………………可我真得说,徐大人,你这扯起虎皮做大旗简直是绝了!”
“哪里哪里,还不是被你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给逼出来的!”
徐勋嘴上谦逊,心里却不无自嘲地想道:狐假虎威忽悠人的勾当,本来就是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四回驾轻就熟………………更何况他都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用这一招多少回了,端的是万金油一般得心应手。
而李逸风觑着徐勋脸sè,突然神秘兮兮地说道:“对了,听说徐大人你和坤宁宫管事牌子贾世春贾公公有些龃龉?可介意我拿他用一用?”
“用一用?”徐勋须臾便恍然大悟,当即笑着说道,“这还用问?你尽管用!怎么,你是打算用一招打草惊蛇?”
“知我者,徐大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