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确实很不高兴。
不是因为天热,也不是因为什么他要搬去西苑,而是那天他在坤宁宫偷听得父皇母后私语,说是该是时候考虑给他选妃了。然而,他二话没说冲进去,理直气壮地说要自个挑一个太子妃,结果一向宠爱他的帝后却是劈头盖脸狠狠训斥了他一顿,继而更是下了禁足令,除了这小小的宫城,不许他上任何其他地方去。犯了拧的他自是闷闷不乐,这天的戏班子也没让他高兴起来。只有张永回来带信说是徐勋要火器,他才稍微提起了一丁点精神。
“给他就是了。去和兵部说,之前说是预备不出来的那些军器都不要了,统统给我换成火器,至于火囘药,让火囘药局调拨,谁要是不肯,来找我!”
“可是殿下,按照规矩,这各军若是有火器的,总得有内官管火囘药……”
张永这话还没说完,朱厚照就不耐烦了:“那就挑一个人去管,这还用得着问?”
“小的意思是,小的亲自去。”张永见朱厚照一瞬间愣住了,少不得循循善诱地说,“殿下您想,府军前卫是将来您手里的刀,让别人去,万一别有用心克扣或是使绊子呢?再说,去的人越受殿下您信赖,越是能让那边军心安稳……”
“好你个张永!”
张永话还没说完,只觉得一只手突然重重压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即就只见朱厚照高兴地跳了起来:“准了,准了!不过你可不许晚上宿在那里,天天给我回来报信说话……嘿,你要出去总得带上一两个人吧,趁着哪天父皇不那么留意,我就不信溜不出去!对对,就是这么回事,别愣着了,跟我去斋宫!”
料到了开始没料到结局,张永压根没想到,朱厚照竟是聪明绝顶地把他的职司联想到了偷溜出宫上头,一时暗自叫苦,待到朱厚照兴冲冲往外走,他才擦了一把一下子渗出来的满脑门子油汗,又一溜小跑跟在了后头。
等到了斋宫,只在门外守候的他听得里头朱厚照大呼小叫,弘治皇帝不时的训斥,愈发低下了头,恨不能装成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直到呆呆站了小半个时辰,门前斑竹帘一动,一身香烛气味的朱厚照出来,他才赶紧迎了上去。却不想这位主儿撇下自己根本不理,气冲冲回到了承乾宫,才倏然一个转身,他险些就没和人撞一个满怀。
“这是父皇的手令,你去拿着军器局和火囘药局,从今往后,你就是府军前卫守神铳内官。”朱厚照的脸上没了刚刚的气急败坏,反而满是得意洋洋的坏笑,又再三叮嘱道,“你可给我低调点,这是中旨,不经内阁也不经六部,是绕过他们调拨的。再有,要训练火器,还在安定门外就太招摇了,父皇刚说了西山那边有个废煤场,把人拉去那儿训练刚好。”
张永原以为朱厚照这一趟去斋宫明显是碰了钉子,可是,拿着手令,听着任命,再面对连地点都已经做好的安排,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老半晌才试探着问道:“刚刚殿下说要混在小的随从里头,可这西山毕竟比安定门外更远……”
“唉,甭提了,父皇说,把人撵得远些,也免得我一门心思惦记着要出宫!”
朱厚照这才露出了意兴阑珊的表情,却是撑着脑袋在那愤愤不平地说:“明明是我的人我的兵,为什么就不许我去看我去管,管那些大臣们说什么!父皇只说天气炎热,我可以隔一天去一趟文华殿,不必天天去了,可拘着我在宫里还不是一样难受。父皇真是的,不知道我读书读得有多苦,我每天早上起来都是头昏脑胀的!”
小祖囘宗你还苦?这大热天,高公公和那几个在内书堂读过书的成天为了摹写您的窗课本子而煞费苦心,还得露出些潦草的意思不让那些东宫讲官看出来,那才叫真苦!而且,想当初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出阁读书,那才叫是真苦,小祖囘宗你是没体会到那种境地!
只张永也就敢在心里嘀咕,嘴上万万不敢说出来,反而陪笑道:“殿下说的是,但要说苦,皇上更苦。这些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才四月初就这么热,难为皇上日日上朝,这太阳一出来简直火烧火燎的,简直能晒脱人一层皮的。”
“就是,我瞧着父皇那嘴边燎出来的泡现在还没好,我劝着他停歇几天不上朝,父皇还不答应,真是气死我了!那些官儿也是,一个个墨守成规,这上朝有什么好上的,我不是带着你们去偷看过一次,那几个鸿胪寺的官员在旁边瞪着眼睛简直和抓贼似的,说的全都是文绉绉的话,一点用场没有,浪费时间折腾人玩!”
张永还只是打着关心皇帝的幌子,朱厚照却已经是骂起了这朝会制度,吓得张永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见外头果子送来了,少不得去净了手伺候这位主儿用果子,又在旁边说些外头朝野的八卦趣事,只朱厚照的评点常常是挖肉见骨,他到后来都几乎不敢往下说了。
他讲吏部马文升和焦芳相继病倒,朱厚照就漫不经心地说朝中见天有人告病致仕,结果却没人走;他讲最近京城诗社文会多了,朱厚照就撇嘴说诗社文会都要用钱,那些文人平日吃穿用度寒酸,在这上头却大方,可见名声要紧;他讲坊间最近正流行说书包公传,朱厚照就懒洋洋地说朝中忠臣清囘官一大把,民间百姓还爱听青天,足可见今人比古人还是要气死人的……总而言之,到最后眼见朱厚照昏昏欲睡,他猛然间想起了徐勋去年用过的点子。
“殿下,若是真想休息几日,也不是没办法的。去年您不是病过一场吗?调养的那些天可是一次都没去过文华殿。如今那刘文泰又是做熟了这事情的,再让他琢磨个药膳方子就是了,如此您也能多歇几天。虽然不能出宫,可总比听讲的好。”
“咦,我竟然忘了还有这一条!”
刚刚眼睛几乎合在一块的朱厚照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盘算好半天,他就重重点点头道:“好,也罢,先逃了那些没意思的课再说!派个人去太医院找那刘文泰,就说本太子就要病了,让他想个好方子过来诊治,记住不要什么鸽子羹了,我都吃腻了!”
对于墙倒众人推的焦芳,刘文泰原本是不想掺和的,奈何此前那二百两黄金收得他尝到了甜头,此番那牵线搭桥的人送来的又是一百两黄金,他思来想去觉得没什么风险,也就半推半就收了,配合着演了一出好戏。然而,这一天从焦府回到宫中御药局,他满脑子都是那狄罗的话,谁曾想东宫立时有人找了过来,一开口就是一番让他呆若木鸡的话。
“刘院判,太子殿下说这几天身子不爽快,让你及早想个药膳方子预备着。”
来人是撂下话就走了,刘文泰却是又惊又喜。仿佛就是先前太子他帮忙“药到病除”的事起了个头,紧跟着今日就是和焦芳一块演戏,才刚想到如此亦不失到太子面前卖个好,结果一回来就瞌睡遇着枕头人送上门了!虽说千秋节后他尚未得旨意复为院使,可此番若是奉承太子得囘法,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皇帝碍于廷臣反对不能恢复他的官职,可若是他再次为太子治好了病,那些大臣又能奈他何?
太子病了!
这么一个消息再次让宫中鸡飞狗跳。斋宫中的皇帝也罢,坤宁宫的张皇后也罢,乃至于仁寿宫的皇太后王氏也罢,一应人等全都是再次着了忙,直到刘文泰亲自诊脉,又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对症下囘药旬日可愈,王太后和帝后方才放下心来,只吩咐刘文泰仔细服侍着休养,不得怠慢。而文华殿讲学,自然是就此完全停了。
然而,就在一连数日这宫里宫外全都正在为着重要人物的病而鸡飞狗跳的时候,北镇抚司叶广却得到了一个奇妙而诡异的消息,即便以他多年经验,仍是思来想去不知道该奏与否,最后便召来了李逸风商议,却吃这手下送了一个绝妙主意。
“大人,名义上咱们这锦衣卫乃是东厂所督,何不让那位王公公去拿主意?”
王炮仗?
叶广何等精明,立时就醒悟到李逸风此议的用意,当即笑纳了,这天下午便具朝服来到了外东厂请见,没多久就等到了那位东厂督公。两人名义上是相互统管,可王岳不是指手画脚的人,叶广也只守着锦衣卫不捞过界,两人多数时候井水不犯河水,相见也极少。这会儿叶广拜见之后,落座之后请屏退了从人,就张口说出了一句王岳根本没想到的话来。
“王公公,实在是因为一件事委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才惊扰了您。我刚刚得报,说是这太医院院判刘文泰,醉酒之际不合对人说,自己这些天运气好,竟是遇着了两起装病的病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药到病除,看日后谁还敢说他医术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