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安富坊宣城伯后墙街的灵济宫,素来是北京城寺庙道观中香火最旺盛的一个。在两位真君曾经治愈永乐皇帝朱棣的名声之下,朝官但有病痛,无不前来祭拜,而到了成化年间,这两位真君更是被封做了上帝。民间也渐渐相传,若有病痛到这儿来祈求最是灵验,香火一时更盛。到了如今,内阁五府六部的老大人们若稍有不适,哪怕主人并不信奉这些,女眷亦或是下人也都会到这里来祭拜,亦或是托道观之中的道官打礁祈福。
这一日乃是九月十五,既是望日,这灵济宫中亦是人来人往,中间不时有三五随从簇拥的女眷。而这里因为临近皇城,倒不像其他寺院道观那样门口常有乞丐在那儿徘徊,更让香客自在了不少。这会儿供奉着二徐的雕像前,无数善男信女虔诚地行礼祷告,供奉的种种莲huā灯明晃晃地摆满了好几张供桌。
夹杂在人群中的沈悦行礼如仪,拜过之后又亲自去舍了一盏莲huā灯,但退出大殿之后,她却不像别家女眷那样从这儿往外一路拜将出去,而是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别有目的的模样。虽说她戴着帷帽,但随行的李庆娘仍是大为不放心,到最后不得不上前低声提醒了一句。
“大小姐,不过就是道听途说一句话,您就连来了两天。这都是撞运气的事,况且咱们根本不认识人,怎就认出那位夫人来?而且,那样尊贵的人物,焉知不会事先净寺?”
“你既然说了是碰碰运气,横竖生意一时半会难以打开局面,当然是碰运气更为要紧。”沈悦哂然一笑,随即斩钉截铁地说”“就算碰不上人,每日到这儿供奉一盏莲huā灯给祖母爹娘大哥,祈求他们无病无痛,也不算我白来。至干净寺”真要是那样大张旗鼓”我自然没办法,可我听说李阁老为人谦和,料想那位夫人也不会是那样兴师动众的人。徐勋的事终究是要过内阁那一关的,不管怎样,我也想试一试。
他今天一进吏部还不知道怎样个结果”我不求别的,只求尽力罢了。
毕竟,要说别的,我什么都帮他不上。”
眼见说不过沈悦,情知她又犯了执拗的李庆娘只得暗中叹了一口气”不过是左右留意避免遇到登徒子而已。主仆俩在这大殿前的〖广〗场兜兜转转好一圈,虽也偶尔看到几个官眷模样的,但远远瞅着不是年岁不对就是光景不对,便都没有贸贸然上去搭讪,这一耗就须臾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正当李庆娘又想劝谏沈悦回家去,偏殿注生堂门口就传来了一阵喧哗。
沈悦连忙抬头一瞧,却见那边厢一个汉子正拽着一个fù人的头发往外拖,那fù人正在死命挣扎叫骂,四周好些人驻足围观。
“贼婆娘,偷了我的钱到这儿来白给这些道士”反了你了!”
“你这个杀千刀的,那是我好容易积攒下来供奉二位上帝的银子,是为了保估牛哥儿的病能赶紧好,你休想再拿去赌!”
“什么上帝,就是几尊泥胎木塑没用神灵,这就值得你huā钱?把钱给我”1卜四要平安有我这个爹就够了,翻了本我有的是钱给他看病!你这个贱人要是再敢浪费银钱,我休了你!”
听清楚这一番吵闹的缘由,沈悦顿时勃然sè变”当下推开人群走上前去,眼见那汉子对着fù人拳打脚踢,她几乎硬生生忍住了冲上去动手揍人的冲动,头也不回地喝道:,“妈妈!”
李庆娘自己就是被婆家不容赶出来的,最恨的就是这等下三滥男人,闻听此言二话不说上前一搭那汉子的肩膀,一按一反手再一折,轻轻巧巧就把人按倒在地,随即用另一只手扶了那fù人一把。眼见这般少见的情形,围观人群顿时起了一阵sāo动,紧跟着就只听那汉子杀猪似的惨叫了起来,显见是李庆娘心中存怒,那两下竟是有意卸下了他的关节。
“来人呐,这刁fù勾结外人谋杀亲夫了……”
他这话才刚嚷嚷出口,下颌就中了重重一下,一时吃痛,顿时叫不出一个字来。而那被扶起的fù人见他这般光景,却是含羞忍怒地对着李庆娘盈盈行礼道:,“多谢嫂子仗义,都是我命苦……”
“仗义只能一时,你这汉子这般无耻,回去了你打算怎么办?”沈悦虽不能动手,但这会儿要她忍住不说话却是怎么都不可能。一句质问之后,见那fù人面sè颊败,四周围更是一片叹息之声,她当即冷笑道,“没有这等人,你那孩子兴许还有救,要是任由他变本加厉,你们一家人迟早都给他害死!这种烂赌成xìng的狗东西,就应该把人送官府去!”
那汉子好容易恢复过来,一听说这旁边的小姑娘竟说要送他去官府,顿时为之大怒。然而刚刚吃李庆娘那两下,他终于学了乖,趁人不备溜出去两步,随即就一骨碌爬起身喝道:“臭了头,我赌我的,关你何事!官府又不是你开的,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管这些!”
“官府是朝廷的官府,但只你刚刚那两句话,就足够官府治你的罪!”沈悦根本没注意到四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也没注意到人们都看着自己,当即冷笑一声喝道”“就凭这灵济宫是永乐爷下令敕建的,就凭这二位上帝是成化爷进封的,就凭朝廷官员到这儿尚且要下马,朝廷四季尚且要派人祭拜,你说什么泥雕木塑没用神灵,就足可治你诽谤的罪过!”
“好!”
人群中也不是没有看fù人遭遇心怀jī愤的人,但大多数百姓都是自扫门前雪,可眼看有人给那fù人出头,终究有忍不住的喝了一声彩。
有了这个好字,那些来上香的fù人们自然忍不住了,一个化嘴八舌地盯着那汉子一阵痛骂。那汉子吃这一顿骂,恼羞成怒正要反身走人,却不料背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顿时整个人又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是偏殿注生堂的二位徐夫人显灵!”
面对这情景,也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当下竟是无数人跪倒在地虔诚礼拜,就连那fù人亦是如此,谁都再顾不得那丑态毕lù的汉子。
眼见这光景,反倒是沈悦有些始料不及。她毕竟不是真的笃信神佛的人,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到了一个香炉边上,随即使劲摇了摇头。
命苦娶是她当初嫁给赵钦的儿子,是不是也会像这fù人一般命苦?
注生堂对面的偏殿永安宫门口,一个头戴帷帽的老fù被三四个妈妈簇拥着站在那儿,却是已经看了好一会儿这一出闹剧。见沈悦在香炉边落寞地站着,突然低着头仿佛颇为鼻然,老fù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对身边一个妈妈说道:,“你去,把那位姑娘请过来,记得有礼些。”
别人以为是徐夫人显灵,暗中出手的李庆娘却趁机使劲踢了那汉子两脚,待到发现自家小姐不见了,她方才慌忙左顾右盼,结果一扭头就发现一位看似大户人家管事妈妈的fù人走到沈悦身边,低头正询问什么,她连忙撇下这一头快步走上前去。
“你家夫人请我过去叙话?”
沈悦顺着那妈妈的手指抬起头往永安宫门口一看,立时发现了那一行人。见居中的老fù一袭青sè衣裙,看上去丝毫不显奢华,但几个人的举手投足却流lù出几分雍容贵气来,她不禁眼神一凝,冲着匆匆过来的李庆娘使了个眼sè,就点点头随那妈妈缓步过去。到了近前,她大大方方裣衽一礼,称了一声夫人。
老fù连忙搀扶子她起来,又含笑微微领首。
“姑娘刚刚那一番话我都听见了,虽说义正词严,亦是打抱不平,兼且抓着了那人的把柄,但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一介女子出这样的风头,传扬出去不好。就算真的把人扭送到官府,终究是夫妻一场,难道那fù人能看着自家丈夫徒刑流戍?”
“夫人教诲的是,我爹娘也常教训我这爆炭脾气,只多年来就是改不了。”
沈悦原本还在琢磨对方的身份,可听到这温和的教导,顿时想起了常常嗟叹她为何不是男儿身的祖母沈方氏,竟是落下泪来,声音里头也不知不觉带出了几分哽咽。老fù见沈悦这般坦诚,心中倒也喜爱,待见她仿佛走动了心事,更觉得自己所料不差。她虽身份尊贵,向来却有些古道热肠,想了想就说道:,“不想却是说到了姑娘的辛酸处,倒是我的不走了。这位妈妈,灵济宫的客舍很是整洁,带你家小姐到那儿坐坐可好?”
李庆娘看见沈悦落泪,本就有些心慌,此时闻言自是无所不从。
待扶着沈悦的肩膀跟着老fù一行往后头,不多时就有小道士上前行礼带路,口口声声都是夫人不提,原本就有些怀疑的她顿时喜出望外,走着走着趁人不备,她就在沈悦的耳畔低声呢喃道:,“大小姐,十有**真的是那位夫人!”
眼睛已经给眼泪糊住的沈悦乍然听见此话,那些软弱无助立时被她狠狠压回了心底。她一把接过李庆娘递过来的绢帕擦了擦眼睛和脸,这才定了定神把之前的预备又过了一遍。
眼看客舍在望时,斜里一个身穿玄sè纻丝道衣的老道带着两个小童匆匆走了过来,近前之后笑吟吟地打了个稽首:“朱夫人,未料今儿个您竟是大驾光临,老道还是刚刚才得了讯息,实在是怠慢了。今日还是为李阁老请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