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进京城的这一路由于是漕运转为陆路,因而一路官道黄土垫道异常平整。只不过这官道上长年累月都有粮车通行,尘土最大。这会儿哪怕天气还闷热,车中却只能在低垂着斑竹帘之外,用轻纱在上头又糊了一层。才走了没多少路程,徐勋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原本雪白的轻纱上沾满了一层黄灰sè,而车厢中原本摆着的一大盆冰块早已化成了水。
下了船的王世坤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生龙活虎,这会儿一面使劲扇着扇子,一面没好气地对徐勋说道:“你这人,说风就是雨,这京城这么大的地方,要找可靠的人哪里不能找去,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拉了个船上卖苦力的纤夫回来,你就不怕让人笑话!”
见徐勋但笑不语,他忍不住折扇一合在徐勋的膝盖上使劲敲了一下:“还笑!你知不知道这京城里头,达官显贵纵使是仆人,也都是仔仔细细择选过的,就连这些豪奴还要比拼出身,像你这样随便捡来的,没三五年哪里能调教好?这要是带出去,丢得可是你的脸!”
“我说王大公子,你难道忘了,你还送了我两个小厮?”见王世坤一下子哑口无言,徐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有道是人尽其才,瑞生是要跟着萧公公的;你那两个想来是礼仪娴熟的,跟着我出门;我家陶泓肯读书爱上进,打理书房;至于这个阿宝,跑tuǐ决计利索。咱们都是第一次进京城,寻个本地人难道不好?”
“得了吧,要找本地人进了京大把这运河船上讨生活的小家伙,能进过几次京城?看他连鞋都似乎从来没穿过能有多少见识?”真正说起来王世坤和徐勋认识统共也没几个月,但相比他那些相交多年的纨侉朋友,他却死皮赖脸硬是跟着上了京来,信赖之外,自忖也颇为了解这朋友,此时忍不住就揶揄道,“不见兔子不撒鹰,你小子把人叫到茶棚里一问就是老半天,铁定是有什么收获。就说我这话,没错吧?”
之所以和王世坤这纨侉子弟处得好徐勋便是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此时见对方一言戳穿了自个他也就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张望了一眼窗外说道:“我身边缺人是没错,但之所以收了他,一是因为之前看着他们这一趟天津到通州的光景,心里颇有些触动;二是因为这小子才十三岁,人机灵,我一时兴起想给他一个机会;三是因为,他之前对我讲的一件事,我很感兴趣。”
“这最后一条应该才是多票紧的一条!”
王世坤这才打开扇子又使劲窟了扇随即才懒洋洋地说道,“得了,我才懒得刨根问底反正到时候你要用得着我,自个会说。对了,临行之前我姐夫虽说了,之前几代魏国公都是在京城住着,那边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和你爹先借住在那儿,可我知道你有钱,所以你先给我撂下百八十两银子的赁钱来,要没钱我可不让你住啊!”
京城大居不易,一直住客栈毕竟不像样,但短时间内要找合适的房子更难,因此,徐勋听王世坤这么打趣,立时就顺势和王世坤讨价还价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打了好几个来回,徐勋才突然话锋一转道:“不知道魏国公在这儿的宅子和定国公府相隔可远?”
“天知道,我是第一次进京,徐叙衔是生在京城,可也好些年没回来过了。
横竖只是个借口,明日让人去定国公府投个帖子定个日子去升访,完事之后咱们就自由了。本来这一趟就是借口,我那外甥孙儿就在京城国子监呢。还有,你这职司是要去兵部还是去吏部,回头等到了地方把管事招来问问。在京城咱们都是外乡人,小心为上。”
尽管这一路走得并不快,但徐勋和王世坤两人能够搭个伴说话,日子倒也不难熬。而后头一辆车上,沈悦则是陪着徐良。按理说怎么也没有准媳fù陪着准公公的道理,奈何沈悦是打着徐良外甥的名头混上船的,如此自然最不容易穿帮。两人虽在船上也见过,可这么对坐仍然颇为尴尬,最初连从不认生的小丫头都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用说徐良了。一直到进宣武门的时候,外头冷不丁有人掀起帘子,徐良见沈悦打了个jī灵,当即喝了一声。
“无礼!”
随着他这一声呵斥,外头发现情形不对的护卫也立时围了上前,一时间外头就传来了好一阵喧哗。徐良生怕沈悦吓着了,赶紧让沈悦往里坐,旋即才说道:“都是些不通礼数的军汉,大约是mō不着路数胡来,别放在心上。”
“命……舅舅。”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称呼改了,沈悦这才低声问道,“咱们进京,真的要住在魏国公在京城的产业里头?会不会不太方便?““我之前也和勋儿说过,但他的意思是,住客栈倒是方便,也不缺那几个钱,但就怕别人得了我们进京的消息,于是有意使坏,而住在魏国公府,终究可以免去这些麻烦。只是寄人篱下,对咱们来说确实不方便,回头我和勋儿再好好商量商量,绝不会委屈了你。”
“舅舅,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沈悦这次的舅舅总算是说得顺溜了些,觉察到外间一阵军官呵斥的声音后,马车就顺顺当当起行了,她心头一松,脸上就笑着lù出了一个可爱的酒窝,“要不是有您,我哪里能在高邮上船?”
由于驾车的是自告奋勇的金六,两人在车里不好说太多话,只气氛既是融洽了,沈悦给徐良端茶递水送点心,十足十一个孝顺公公的好媳fù,看得徐良老怀大慰,一路颠簸的辛苦也全都抛在了脑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终于传来了金六的声音。
“到了,到了,魏国公芳园已经到了。”
一个多月的坐船,再加上通州到京师这四十里地,一行人紧赶慢赶才总算是在傍晚城门关闭前赶到。因而这会儿抵达魏国公芳园的时候,哪怕夏日天sè黑的晚,甫一下车也已经是满天星斗了。之前留守芳园的钱管事已经亲自到了码头迎接,把那些南货都就地租了仓库存放,只押着一些要紧的礼物回来,这时候他自是又鞍前马后忙忙碌碌地打点,须臾就把众人安排到了各处早就收拾好的院子里。
兴许是魏国公徐俌的预先吩咐,徐勋父子分到的这一个院子并不逊sè于给正经少主人徐叙和舅爷王世坤安排的院子。
上房三间耳房两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前头穿堂外还有一处三间倒座房,把侧门一关,就好似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还有一扇东门直接通到外头小巷,最是方便不过。内中从铺盖被子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众人才划安顿好,就有厨娘提着食盒送了饭菜,继而又有几个仆fù送了热水来。
满身疲累的徐勋用过饭后强打精神去看了一回同样恹恹的小丫头,又和徐良言语了几句,随即回房之后泡过脚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直到他mímí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推搡自己,这才陡然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就发现是一脸焦急的瑞生。
“少爷,之前给您传旨的那位孙公公来了!”
闻听是孙彬,徐勋原本犹存的几分睡意立时化作了乌有。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在瑞生的伺候下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裳,随即胡乱漱洗过后就匆匆出了门。等到进了正厅,他就只见一身簇新衣袍的徐良正在待客,见着他来就笑着点了点头。
“哟,徐公子这一觉可还真是睡到日上三竿了。”孙彬划划和徐良说话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这会儿看见徐勋,面上笑容就真切多了,打趣一句后就点点头道,“也难怪,这重伤尚未痊愈就一路从运河北上,想来也是困倦极了。怎样,你可能打起精神来?萧公公今天请假回sī宅,正好有空见你。”
尽管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但徐勋还是不假思索地拱拱手道:“自然有空,但凭孙公公吩咐。”
“好好好!”孙彬见徐勋丝毫不拖泥带水,并没有因为要见的是那样一个和皇帝朝夕相处,掌握批红大权的人物而生出多少畏缩,一时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职是才起来,先随便用些什么充充饥再说,可别饿着肚子去见萧公公。”
眼见徐勋拱手之后就匆匆出了屋子,孙彬这才看着徐良问道:“之前你和徐勋在南京遇袭的多,你再原原本本对咱家说一遍!”
尽管不明白为何孙彬之前在南京不问,眼下时隔两个多月,却又旧事重提,但徐良还是字斟句酌地复述了一遍事发当日的情景。而孙,彬听到事发之时,徐良放马冲出伤人夺弓,继而又上马带着徐勋从另两人的埋伏之下脱出,眼神不禁颇有些闪动,之前心里的轻视渐渐就消失了。临到最后,他就看着徐良道:“此事咱家会原原本本禀告萧公公。待会徐勋跟着咱家去见萧公公,你挑个妥当人去兴安伯府投帖,定个探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