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性子里,很有些蔑视礼教成法为所欲为的意味。
这一点,不止是朱厚照平日的言行举止,而且从当初他在钱宁纳妾的时候兴致盎然跑去喝喜酒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因而,徐勋才那么笃定为塞上雪请褒奖,将众多乐户女子配给那些有功将士,这一举动能够得到朱厚照的同意甚至于支持。此时此刻他等到了这么一句话,顿时笑了起来。
“倘若是皇上亲临,自然可以这么做,臣的能耐却仅限于此了。”
“那你还不如王越,王越当年去秦王府谒秦王的时候,可是尽索秦王女乐而归!”朱厚照洋洋得意地扬了扬眉,随即就看着刘瑾说,“刘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循规蹈矩了,好事就要褒奖,就要宣扬,怕别人怎么说!”
刘瑾见徐勋用佳话两个字就成功引得了朱厚照的支持,虽是心里气急败坏,面上却还不得不挤出了一丝笑容。然而,当接下来徐勋当着他的面径直开始给一大群将士请功,甚至提到建破虏卫的时候,他终于坐不住也耐不住了,把心一横就笑着说道:“皇上,平北伯说了这么一大堆,可却漏掉了一个最大的功臣呢?”
“嗯?漏了谁?”朱厚照愕然抬起头来,见刘瑾笑着冲一个方向努了努嘴,他侧头一看,随即便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道,“徐勋,朕怎么忘了你才是最大的功臣!你这次出去巡边,一是大败虏寇,二是平定朱寘鐇之乱,可说是居功至伟。让朕想想,朕该赏给你什么好!”
徐勋不料刘瑾竟是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这会儿见朱厚照饶有兴致地在那思量该给什么赏赐,他明明应该高兴的,可却本能地感到刘瑾不会这么好心。好在就在这时候,下头传来了瑞生的声音。
“皇上,万岁山已经到了,您是否要上岛?”
朱厚照闻言犹豫片刻,随即便欣然起身道:“好久没登琼华岛了,刘瑾,徐勋,你们就陪着朕一块去广寒殿走走!”
大明皇城之中一共有两座万岁山,一座是位于紫禁城正北面的景山,外头百姓多叫做煤山,而另一座,便是太液池上的琼华岛。自辽国以来,这儿就向来是皇家御苑,历经辽、金、元、明四朝,尽管最高处也不过几十米,但怪石奇峰透剔嵯峨,奇花异草竞相绽放,再加上四周围就是偌大的太液池,营造出了蓬莱仙境一般的感觉。尤其是万岁山上的广寒殿,正是从辽金元明四朝历次重建而成,甫一踏入其中,朱厚照就忍不住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要不是这儿进出上下太不方便,朕恨不得就住这儿了!”
徐勋从前虽是常在西苑打转,但这琼华岛却来的少,广寒殿也还是第一次踏足。七间大殿中,殿前是一座玉质假山,殿顶四角悬挂着玉质响铃,微风拂过,阵阵轻鸣清脆悦耳。而殿内居中摆着一座渎山大玉海,北墙的十二扇玉质屏风前头,则是一张五山珍玉榻,就连案桌中央也是镶着一块硕大的白玉。除去这些之外,所有家具陈设放眼看去不是青玉就是白玉,越发显得清冷,恰是避暑胜地。
“皇上这一说,臣也觉得,夏天在其中避暑恰是正好。”
“夏天避暑,这广寒殿毕竟年数长了,就不如太素殿。”刘瑾微微一笑打断了徐勋,这才逢迎地对朱厚照说道,“太素殿毕竟是英庙所建,用的是锡,号称避暑凉殿,最是冬暖夏凉,况且就在太液池北岸,距离内校场也更近些。”
“太素殿朕又不是没去过,以前七姐住在那儿的时候,朕去得都烦了!”说到这里,朱厚照便嘿然笑道,“还是朕的豹房最好,就在内校场边上,想演练军马就演练军马,想游太液池就游太液池……咳咳,都被你们俩把话题给岔开了,刚刚还在说该给徐勋什么赏赐呢!”
朱厚照说着便笑眯眯看了徐勋一眼,突然嘴角一挑道:“说起来,你这伯爵还是前年封的吧?想当年还费了老大的劲,世袭铁券也等了许久才发给你,这一回,朕说什么也要给你的爵位提一提,这平北侯三个字,听着更威风!”
刘瑾笑吟吟在一旁插口道:“皇上亲自想的封号,自然足够威风。只不过,奴婢倒是觉得,平北伯这些年来大小功劳建过许多,单单一个侯,实在是不足以酬其功劳。不说别的,如今京城那许多侯爷,有几个功劳本事能够和平北伯相比?奴婢说一句公道话,外官里头,李东阳这个内阁首辅是文官之首,内官里头,奴婢因为皇上的宠信,侥幸占了鳌头,而平北伯一个伯爵,朝会上排班叙位的时候,可就落到老后头了,奴婢就是想想也觉得不公。”
朱厚照起头还没想到这个,此刻被刘瑾这么一撩拨,他立时想到,往日朝会上确实要眼睛往后看许久才能找到徐勋,一时眉头紧皱。而徐勋瞅见刘瑾笑容可掬看过来,仿佛是卖了他一个天大面子似的表情,他不禁暗骂刘瑾狡猾。
他才多大年纪,要真是封一个国公,满朝文武还不得炸开了锅?就是先前和他交好的那些武臣们,也决计会因此而心怀芥蒂,更不用说原本就有不少文官和他不对付了。再者,国公这种爵位一旦封了,日后小皇帝要再给些什么封赏,那决计是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了,到那时候,即便朱厚照还是一如既往的性子,别人就会把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这种道理搬出来。
于是,面对极其心动的朱厚照,他的脑筋飞速转动了一会,当即有些尴尬地说:“皇上,刘公公的意思是好的,只是不说臣受之有愧,而且如今,还有另一项碍难处。要知道,家父如今尚是兴安伯,按照朝廷惯例,倘若臣的爵位升一级,家父也得升一级,若是按照刘公公的提议,只怕皇上一提出来,朝中就要炸开锅了。”
对啊,徐良是兴安伯,而徐勋这爵位是因为战功得来的,和先头的兴安伯无关。这一家就已经父子两个伯爵了,总不能让父亲屈居儿子之下,徐勋封侯,徐良自然也得一块封侯,徐勋若是封公,徐良也得一块往上提,这一来朝廷多两个国公,大臣们必定不依!
朱厚照一愣之后,忍不住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而刘瑾哪里会没想到这一条,当即笑眯眯地说:“这事儿皇上不用担心,从前是有成例的。当年靖难分封功臣的时候,头一代武安侯郑亨封爵时老父仍在,而其老父受封爵和郑亨同。这是永乐爷时的成例,别人怎敢说什么?况且兴安伯疼爱儿子是满京城有名的,甚至为此不续弦,若是实在怕百官聒噪,将两个爵位两张铁券合成一张,这个国公爵位便是稳稳当当的!”
和徐勋也熟识好几年了,刘瑾知道徐勋的性子,该刁钻的时候刁钻,该机敏的时候机敏,该谨慎的时候谨慎……总而言之就是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要抓空子比什么都难。然而,安惟学尽管办砸了宁夏的事,但给他出的这个主意却着实不错。要知道,大明朝从开国之后,陆陆续续封出去的国公不少,可能够一直存续至今的却只寥寥数家。就连英国公张辅那样军功煊赫的,也免不了解兵权,专谋划军国重事,换言之就是供了起来。
徐勋此次小升一级封侯理所应当,若连带父亲也一并封侯,索性两个爵位并一个封公,如此一来,想必朝中不少文官也是乐见其成的!
而在刘瑾那笑意盈盈的注视下,徐勋见朱厚照大为意动,心中叫糟,心念一转便说道:“皇上,刘公公的主意看似不错,但对臣的子孙就不那么公平了。臣如今还年轻,但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日后必然还有儿子。这若只一个儿子,承袭爵位自然没有问题,可若有两个儿子,一个承爵国公,一个却只能靠恩荫,这差距何其大也!家父连续弦都不愿意,一则是爱我护我,二则也是想把爵位留给孙子,这等慈父苦心,还请皇上千万体恤。”
一说到慈父,朱厚照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自己已经故去的父皇。一想到父皇这一生一世也就是母后一个,撒手西归的时候最不放心的也是母后和自己,他越想越觉得徐勋这番心思在情在理。国公爵位看着风头无二,可两个侯爵却是能让子孙更加安稳,可这样的算计对徐勋这么年轻的人来说实在是稀罕,他当即忍不住歪着头问道:“要是沈姐姐给你生的偏偏都是女儿,这爵位没人承继,或者索性给你生十个八个儿子,你这爵位不够分呢?”
徐勋被朱厚照这前头的假设说得脸都绿了,赶紧干咳一声道:“皇上想得太远了,臣这人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只想着好的,绝不想着坏的!”
“你呀你呀!”朱厚照忍不住背着手上前去,就在那张五山珍玉榻上坐了下来,霸气地一捶扶手道,“不是你这一提,朕还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你把你家闺女的名字给事先起好了,朕却答应了沈姐姐要给她取个小字。如今咱们身在北海琼华岛广寒殿,放眼看去皆美玉,索性以琼华二字为小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