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片静寂,两个人四只眼睛死死盯着彼此,良久都没眨一下眼睛。***良久,徐勋才仿佛是眼睛干涩了疲累了似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随即又拿手去轻轻揉捏了一下鼻梁,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一清。
“邃庵公,我不算是个纯粹的武人,我那半吊子的弓马,就是从卒伍之中随便拉几个人出来,兴许我也要甘拜下风。”说到这里,他仿佛丝毫不觉得这是在自曝其短,又不以为意地说,“当然,我也决不能说是个文人。虽说南监章大司成对我有半师之谊,曾经对我讲授过一月经史,但就算我都能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也曾经看过不少,但我对经史却并没有太多的兴趣。所以,我这个人很实际,你有话不妨直说。
杨一清对徐勋的xing子已经有相当的认识,只是对于其在这种关键问题上的单刀直入,他仍是不免微微有些意外,但旋即就正se说道:“那我就径直问了,平北伯究竟想忍到何时?”
“忍到刘瑾犯下无可遮掩又无可挽回的大错。当然,这一次原本是个最好的机会。倘若我不在陕西,你也不在陕西,又没有那样一位刚烈的姬人将朱寘鐇手刃刀下,那这件事的影响会比此刻大上十倍二十倍,应该便会大大动摇刘瑾的根基。只是我们既然在,便不得不负起责任来。”
“那平北伯是在后悔?”
“后悔?自然不,只是一夜,到时候人头落地便至少要上百,若是战火蔓延,这一场事情拖上三五ri十几ri甚至几十ri,死的人又何止成百上千?为了一个所谓正义的目标便拖上一群同样无辜的人去死,我虽然心狠手辣,但还不至于这么没人xing。”说到这里,徐勋微微一笑。这才看着杨一清道,“我之所以忍着刘公公,是因为他跟着皇上多年,皇上虽说信赖我。但对于他的信赖,绝不在我之下,兴许还有过之。贸然鹬蚌相争,兴许只是渔翁得利。而且,若不让人看到他行事的急功近利,又怎能显出我的步步为营?”
把这样本该死死捂着的隐情大大方方揭开了,杨一清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他知道这会儿徐勋并不是要自己回答。因而只是坐在那儿等着接下来的话。果然,下一刻徐勋便问出了最至关紧要的一句话来。**()
“我不妨直接问邃庵公一句话,若要扳倒刘瑾,你觉得用何法最好?”
“我若是说请平北伯造膝密陈刘瑾的罪责,恐怕平北伯直接就要拂袖而去了。”杨一清自嘲地一笑,继而就倏然语气转为郑重,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办法只有一个,请刘瑾那些昔ri同僚对皇上去说!张公公也好,谷公公也好。而八虎之中的其他人则更理想。三人成虎,更何况刘瑾本来身子就是歪的,不怕参不倒他!”
“然后呢?”徐勋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要知道,之前就是王岳等人,也只是杖责之后发南京,皇上并没有想要他们的命。他们都如此,就更不用说刘瑾了。而凭着刘瑾的本事,就算把人赶出了京城,你不怕他会东山再起?”
“所以,只有让他永无翻身的机会。才能一劳永逸。”杨一清声音低沉地回答了一句,随即停顿了许久,声音竟是变得有些干涩,“便只有如同此次朱寘鐇这样的谋反大逆,才能让皇上对其大失所望,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是一劳永逸。但邃庵公想过没有,一直都在自己身边的人,一直都是自己最信赖的人,却被人指斥告发谋反大逆,皇上会怎么想?一个最亲信的人尚且会背叛,那么是不是还有下一个,下一个之后是否还会有下一个?”徐勋连珠炮似的丢出了这几个问题,见杨一清显然是没准备,他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上虽打出娘胎没多久就是太子,也是先帝一直带在身边教导,但却一直都是重情的人。倘若按你说的去办,与其说皇上之后会审慎地分辨是非曲直,还不如说在大失所望之下,做事会越发偏激。”
因为那样在皇帝心中种下怀疑种子的同时,还会种下接下来无法无天的种子。
自从到了这个时代,又亲眼见识了那个历史上出了名荒唐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是怎样的xing子,徐勋比刘瑾琢磨小皇帝琢磨得更多,因而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见杨一清面上露出了少见的凝重之se,他便知道这位聪明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便往后头靠了一靠,似笑非笑地说道:“所以,倘若真的有造反谋逆这样的罪名栽到刘公公头上,我恐怕还会为他辩解一二。”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自己将来不被人如此对付一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未必就是一辈子这么顺风顺水!就算对付刘瑾,主动权也要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直到第二ri傍晚,宁夏城中的满城大索方才渐渐放松了下来。进出城门的限制稍稍放宽,但从总兵府到都司衙门的牢房中,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犯。这还是甄别进行得异常迅速的缘故,否则就连都司衙门的屋子都险些腾了出来。然而,眼看太阳落山,都司衙门的几个军官却都顾不上这些收尾工作了,一个个都在那交头接耳。
“听说今晚平北伯在总兵府设宴,宴请有功将士。”
“什么总兵府,你知道这次跟出去的有功将士有多少人?是总兵府旁边的校场,听说五千多人全都去了,单单酒肉就是莫大开销。倘若不是平北伯发了一注大财,总兵府和都司衙门非得被掏空了不可!”
“什么大财?”
“啧啧,这你都不知道?一来庆王殿下把彩云班拱手送了给平北伯,还搭上首饰行头,这一笔至少就有上万两。二来,这安化王死了,镇守太监府的两位公公也死了,这得发多少死人财?别说宴请五千多号人,就是多一倍人也请得起。”
尽管旁人看来异常容易,但这一夜校场上的庆功宴,却着实备办得并不容易。酒倒是现成的,拿着钱到各家王府摊派,即便有人不乐意,可强买强卖也总比强拿来得好,再加上朱寘鐇出事,庆府诸王都是惶惶不安,谁也不敢在这当口得罪了平北伯徐勋。至于肉食,宁夏镇并不算缺乏,只这一趟过去之后,市面上的肉食价钱陡然上涨了三成。
在这个没有麦克风高音喇叭的时代,在这两千余人面前要说些什么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当彩云班的那些歌女舞姬乐姬入场的时候,当丝竹管弦声响起的时候,四周围仍然顷刻之间鸦雀无声。即便偶尔有不凑趣的人,也会被同伴打得满头包。对于平ri只能去最便宜的地方找最便宜的姑娘,不少连婆娘都娶不起的正军来说,尽管只是遥遥看一眼那些平ri想都不敢想的美貌姬人演上一段歌舞,那也是莫大的享受,至少老来是对人吹嘘的本钱。
所以,当一曲终了,大多数人都是恋恋不舍。然而,直到依稀听到上首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原本已经窃窃私语起来的众人方才安静了下来。可隔着这么老远的距离,不少人都听不清楚,直到前头的人炸开锅似的嚷嚷了起来,这一个传一个,徐勋所说的话才一下子四下里传开了来。
今晚说是照功劳簿赐美酒一杯,而且不止这一丁点赏赐,最要紧的是,奇功首功居前的人,还会由那些刚刚献上歌舞的美人儿们过目。倘若投了美人的眼缘,那平北伯答应亲自做媒!也就是说,幸运儿可以名利双收,兼且抱得美人归!
“老天爷,这样的好事儿,可是从来都没听说过!”
“怎么没听说过?想当年威宁伯经略陕西三镇的时候,听说就赏过美貌的歌舞姬人给下头的有功将士。”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了,也不曾一次xing赏过那么多美人!听说那里有三十六个,整整三十六个!只可惜听说最漂亮的那个死了,而且是和安化王同归于尽,好烈xing的姑娘!”
“知道就好,所以这可不单单是赏,得人家姑娘看对了眼才行!而且刚刚平北伯还说,会连她们的嫁妆一块赏了,不想娶可以提出来,可娶回去之后倘若变心,他可不会放过那个负心汉!”
下头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时竟是群情激昂。因而,当第一个被报上名字的陆海上台之后,他便爽朗地笑道:“末将都已经快六十了,膝下孙子也已经有三个,这样的大好机会,就让给下头的年轻人!”
今ri本应是仇钺第一,但仇钺先率军去了镇远关加强守御,便是陆海第一,但若加上去见火筛的功劳,江彬拔得头筹也是理所当然,然而那件事毕竟如今还是隐秘,因而江彬却也不争这个。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却和陆海一样同样笑眯眯地推说自己只是大同边将,此来不和宁夏镇官军争美人,一时又引来了下头阵阵欢呼。等到了第三个第四个,全都是各式老将,一se的高风亮节,等第五个总算是轮到一个年轻军官上台,当他回头得意一笑,不报名字官阶,却先说自己如今正单身时,这气氛自然而然就推到了顶点。
哄笑之中,他便用热络的目光看着那些姬人,随即清了清嗓子说道:“俺是庆府中护卫总旗韩永,虽说这一回叙功,俺顶多也就是一个百户,但俺家里就俺一口人,没人管俺娶谁回来!俺只想说一句话,哪位姑娘跟了俺,俺绝不会让你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