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一清一块联袂出宫的时候,徐勋见其一副神采飞扬的表惰,不觉又想起此前杨一清在御前侃侃而谈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的畅快。将陕西附近那甘肃宁夏延绥三边的山河地理信手拈来的那份从容,从马政到民事到军务到茶马互市的条条贯通,从人事到抚民再到屯田的悉数周全……饶是他对杨一清的印象原本就极好,这一次又提高了三分。
这会儿快到西安门,安步当车的杨一清突然停住步子,对徐勋拱了拱手道:“能像今天这样尽情奏对一次,乃是我多年夙愿,多亏了借徐大人的光。”
“杨都堂哪里话,若不是你文武兼通,就算这机会从天上掉下来,那还不是白搭?至于之前皇上所说遭人弹劾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不遭弹劾是庸臣,就是如今内阁的阁老们和六部的尚书们,也时不时会挨些明枪暗箭,更不要说你了。皇上对都察院一直颇有微词,借着此次的机会整肃一二也未必可知,杨都堂原本就是左副都御史,到时就更名正言顺了。”
杨一清好歹也是几十年官当下来了,这么明显的弦外之音又怎么会听不出来,愕然之余却不免也是怦然心动。
他虽不入翰林,可丁忧后授官便是中书舍人,在中枢诰敕房制敕房数年,可之后就不知道得罪了那位阁老被外放了出来,后来甚至一度被打发到南京任太常寺卿,可终究是从正四品熬到了正三品。接下来接了个督理陕西马政的名头,挂着左副都御史的品衔在陕西一呆又是四五年,哪怕他上书极多,可仿佛就此被人遗忘了一般。想来这也很正常,正三品到正二品之间的坎是官场上最难越过的一条天堑,多少先辈都是在正三品黯然致仕。
尚书正二品,shì郎正三品;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却都是正三品。这一个品级要跃过去之后即便不能入阁拜相,可至少就是执掌一部亦是都察院,同样能够大权在握。十数年寒窗苦读,数十年官场沉浮,不就是为了一展xiōng中宏图?
以杨一清的城府,自然不会当面失态声音却不免有些干涩。可是,在西安门和徐勋揖别上马之际,他犹豫了再犹豫,终究是低声说道:“皇上垂青,徐大人一片好意,我本不该说什么矫情的话。
但这次小王子虽然被打疼了,可接下来北边必定是好一番风云变sè,我实在放心不下陕西那三边……这次宣府遭袭,曾经有人提议过设宣大总制可最后不了了之。接下来虏寇犯宣大的可能xìng不大,可陕西那边却是说不准了。倘若可能,还请徐大人劝谏皇上重设延绥宁夏甘肃三边总制,我愿意挑这大梁。”
看着杨一清那坚决的表情,徐勋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要说从之前和杨一清的大军会合开始就一直在做铺垫打基础,乃至于凯旋回大同,又一路和人同行回京,引荐给朱厚照,无非是希望在那些老人们牢牢掌握的朝堂上扎下一根够分量的钉子。然而,朱厚照也有此意,那些大太监们都愿意配合,杨一清分明也心动了此时却偏偏说出了这番话来。
沉默良久徐勋却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杨都堂好汉子!”
杨一清不料徐勋在默然良久之后,竟是如此盛赞自己他不禁lù出了几分豪情来:“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是不想多年心血半途而废。再给我一年半载,我定当还朝廷一个固若金汤的陕西!”
“好,杨都堂既是有此意,那我便一定设法成全。”
杨一清只觉得一直不甚踏实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当即笑了:“多谢徐大人!”
自从来到京城,徐勋见惯诡谲机变,可也着实交了几个朋友,但要说让他真正生出敬意的,杨一清却还得算是头一个。此时目送人上马,他忍不住伫立久久不动,一直到身后有人相唤,他才回过头来,认出是司礼监写字孙彬。
“徐大人。”
短短一年多功夫,孙彬实在没想到,曾经以为不值一提的小角sè,现如今已经成了名动一时的大人物。因而,他不用刻意去做,便是一副十万分恭敬的表情。一丝不苟行礼之后,他便满脸堆笑地说:“徐大人,萧公公如今在什刹海边上的sī宅,说是让小的引您去见一面。”
“孙公公来得正好,我原本就想去那儿看看,正踌躇是否方便。既如此,你就带路吧。”
再次踏入萧敬的sī宅,徐勋再看那些花草盆栽一亩三分地时,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惊诧莫名心中忐忑了。真正居于高位的,每一处细节都会被人当成谜团掰碎了仔仔细细思量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只是在进了屋子之后,见又惊又喜的瑞生快步迎上前,二话不说就要跪下磕头,他立刻伸出手去一把将小家伙拖了起来。
“又磕头,在宫里都快成磕头虫了,还没有磕够?”
“才没有呢,我跟着萧公公,几乎不用对别人磕头!”
见小家伙竟是把自己的玩笑话当真了,徐勋不觉莞尔,随手从腰里掏出一个东西丢了过去。眼看瑞生手忙脚乱接过了,他便笑道:“这是这次打仗时候的战利品,不值几个钱,就是我看这刀柄是木头雕的,刀鞘也是上好的皮子,手工不错,想着给你带一把回来把玩,就是留着防身也好。”
“给……给我的?”
瑞生结结巴巴问了这么一句,见徐勋点头,他立刻欢天喜地二话不说直接揣进了怀里,一连声的多谢少爷,旋即又仿佛生怕徐勋反悔似的,一溜烟就冲出了屋子。面对这光景,徐勋这送东西的反而有些愣神了,老半晌才回头去áng上斜倚着的萧敬,见老太监满脸是笑,他不禁尴尬地干笑道:“还以为他跟了萧公公这么久,人老成了,谁知道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这也没什么,又不是谁都像你,左一个主意右一个点子,只要给个机会就能大放异彩。”萧敬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见徐勋面sè如常,自己搬了个锦杌在chuáng前坐下,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不过,这孩子实心眼,咱家说要上书辞了司礼监掌印,可他倒好,竟说要跟着来服shì咱家这把老骨头。他虽然没上过内书堂,但咱家的面子送了他进去学两年也使得,出来之后,就可以顺顺当当补一个司礼监写字。”
“萧公公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当初送他入宫,是因为他身份暴lù,留在南京已经不成了,再加上萧公公又要他,所以我才答应了,并不指望他真的能到什么位置。现如今萧公公既是要请辞,那就索xìng带着他在身边吧,他这xìng子在宫里,我还担心他被吃得骨头都不剩萧敬一直留心徐勋的表情,见他说得坦然,想想瑞生果真是如徐勋所说一般,他顿时莞尔,但沉吟片刻,他就开口说道:“虽则如此,但你想想,你是外官,纵使皇上宠信,终究不可能日日时时身在皇上身边,这次出去是你兵行险招所以才快,要真是耗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再加上新鲜感一去,你就能保证皇上一直对你深信不疑?不是咱家夸口,瑞生也就是在亲近人面前这般做派,在司礼监的时候倒还稳重,他这xìng子再加上那一手本事,内书堂不去,就放在皇上身边做个答应,决计招人喜欢,不用跟着咱家这老骨头浪费人才。”
徐勋本以为萧敬此次所谓的中暑乃是以退为进,顺便也是试探一下他的反应,却不料这个在宫中叱咤风云好些年的大是真的打算退了。一瞬间的愕然过后,他不禁皱了皱眉道:“萧公公,我不妨说一句实话。我和瑞生虽是主仆,但打心里说,我是拿他当成弟弟一般。皇上身边的几位公公和我都算交情不错,而瑞生那xìng子我最知道,去皇上身边风险太大。”
“若是咱家一定要他去呢?”萧敬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咱家也不怕告诉你,咱家在宫里的那些班底,全都一字不漏告诉他了。只要他到了皇上身边,那些人到时候就成了你的。”
“萧公公这是要我做出取舍?”
从感情上说,徐勋自然不愿意。当年把瑞生带进京城送给萧敬,那是因为他彼时一无所有,一切都维系在萧敬身上,而瑞生的底细被嚷嚷了出去,他根本护不住他,说到底他是不情愿的。也就是萧敬真心把瑞生当成后生晚辈一般放在身边教导提点,他才渐渐放心了。
可从理智上,他却知道萧敬提出来的这一条实在是绝对有利于他的。别看他和刘瑾目前还打得火热,和张永同舟共济,和谷大用还有相同的利益关联,可到时候一有冲突,谁知道那时谁会翻脸不认人?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神一下子变得异常犀利。
就在他想要说话的时候,一个人却突然从外头冲了进来,却是瑞生。他看了看萧敬,又看了看徐勋,突然就这么跪了下来。
“少爷,萧公公,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