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洪武年间因南北榜事龘件曾经闹出了科举第一案——时落下无数人头,后来为了平衡各地官圌员数量,不得不在会试取中的贡士名额定下南中北三档,将各地举子按照相应名额取中,但日久天长,大明朝的十三布政司仍然在进士总数中多寡相差极大。南直隶、浙江、江西三省的进士数量一直都是名列前茅,这也使得设在城外那座最初由江西巨商出资兴建的会馆在几次修缮之后,已经是占地几十亩,客栈酒楼当铺等等一应俱全,但使举子有圌意,一个条子甚至能把城中极红的头牌叫来。
现如今借住这里的除了贡士,还有几个上圌京做生意的富商。只他们虽有钱,但对于那些一只脚已经跨入官圌场的贡士却都是恭维奉承,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了。而其余落第的就没这么潇洒了,眼瞧着同伴们日日有文会邀约,有些人打点行装回乡,也有些人打算在京圌城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先投了那些高圌官显宦的眼缘。于是,一个从去年年底就在会馆中住着,据说是常常出入权门的中年举人狄罗,自然而然就成了众人取经的对象。
这会儿觥筹交错之间,狄罗笑眯眯地举杯一饮而尽,见那敬酒的正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他便笑道:“如今朝堂上的这些老大人们,喜欢的是扎扎实实做文章的,所以,要让他们赏识,首先就是名声。参加十次文会,比不上一次重要的,就好比李阁老主持的文会,能去一次,身价何止抬高百倍。再有,就是多多结交那些声名卓著之士,就比如广东湛元明,他拜入陈白沙门下,先得南监章祭酒赏识,再得李阁老青眼,今番会试提名就在意料之中……”
滔滔不绝地讲了如何宣圌传自己,如何提高名气,如何制圌造偶遇,甚至是如何哗众取宠等等要旨之后,狄罗便话锋一转,说到了朝中一众大臣们的喜好,待见众人都是敬服不已,他才住了。,接下来便只谈风圌月,待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他带着几分醺然醉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等门一关上,他那刚刚还浑浊的眸子立刻清明了起来。
他向来在南边,对北边的情况也只是听人禀报,现如今亲身了解,却也难以一时半会立时登堂入室,那帮子自以为才高八斗的举子自个送上圌门来,且让他们四下里钻营,借机可以看看各方大佬为人处事的反应!
“先生!”
随着门外敲门的声音,一个老仆就闪了进门,躬了躬身后低声说道:“先生,焦黄中那边出圌事圌了。他此前不是在会试放榜那一日吃了别人几句教训,后来对先生你发了好一阵牢骚么?今天他应该是让贴身书童拿银子支使了人去教训那个徐祯卿,结果人是打伤了,可那几个行圌凶的却都落在了徐勋的手里。”
“他还真的这么做了?”狄罗大为诧异,挑了挑眉后就若有所思地说,“焦芳那样老奸巨猾,儿子却这般冲动莽撞,还真是虎父犬子。对了,徐勋是怎么拿住人的?”
“徐勋带了亲兵。”
狄罗先是一愣,旋即就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要说他对于这个和自己几乎同时打金陵来京圌城的少年郎,他因为赵钦倒圌台的缘故,一直颇有些关注,尤其是见其连消带打扶摇直上之后,他更是生出了十分的兴趣。
要不是生怕唐突,他几乎都想亲自见人一面。沉吟许久,他才若有所思地说道:“焦黄中此前以为我是祖籍河南暂居江西,所以几次三番下来,他对他父亲举荐过我几回了。现如今借着他闹出来的名堂,这倒是一个打进去的机命……”
“可先生,那徐劲如今正化名云福栖身焦府,他和您是见过的……”
“我化身千万,怎是他一个凡夫俗子认得出来的?”狄罗自信满满地一笑,说话的嗓音腔调突然了明显的金陵乡音,“他要是知道昔日的赵府清客就是如今的焦府嘉宾,他也不至于落魄到投身焦府为奴了。好了,你去预备帖子,我要走一趟焦家。”
“是。对了,先生,还有一件事,萧敬私宅的人递来消息,说是张瑜刘文泰联袂拜访萧敬,把新编的本草送了过去审阅之外,还送了两盆兰草,其中就有咱们的人送给他的。据说萧敬底下一个小家伙还从土里刨出了一块玉来……”
“刘文来……”
狄罗一时若有所思地踌躇了起来。要不是弘治皇帝护着,先是xiàn宗皇帝驾崩,再是王恕去职,这liú文泰早已经sǐ两回了!而且此人在太医院里头还有几个对头,朝中至今还有人说他是庸医,这guān复原职的阻力原就不在皇帝,而在大臣……但越是这样利欲熏心的人,便越是好拉拢,他前后让人送了liú文泰二百两黄金之后,轻轻巧巧把两条丹方送进了大内。
尽管弘治皇帝不如从前那般迷圌信道术,但一旦信过,就不会轻易放手的!
“你让人多盯着他一些,若能从他打开萧敬那突破口,却也是好事一桩。毕竟他这个御医得皇上qīn近,太子如今似乎对他也观感不错。庸不庸的无所谓了,反正又不是他给咱们治病。”
主仆俩计议停当之后,老仆打开门正要出去备车,外头就有小书童匆匆上来,垂手低头说道:“先生,外头焦公子来了,说是有急事要见您。”
说曹cāo,曹cāo就到!
屋子里的狄罗眼皮子一跳,当即拨圌开老仆出了屋子,qīn自出迎。然而,到了二门他一见着焦黄中,对方一身酒气,甚至等不及进去就急躁地嚷嚷道:“罗兄,你可得帮我想想办fǎ,那事情是做成了,可结果那几个蠢货撞在徐勋手里,他竟然直扑我家去了!”
狄罗心中惊愕难当,当看到大门口一个正进门的年轻人往这里瞥了一眼,他不jìn暗自埋怨焦黄中做事máo躁,可面上却若无其事地一挑眉道:“焦公子你这没头没脑的,说得我都糊涂了。这里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进去慢慢说。”
焦黄中这才醒圌悟圌到这是jiāng西会馆的门口,人来人往的大街。四下里一看见并没有什么行人,刚刚那路过的年轻人亦是没太在意就进了里头去,他才暗悔自个失态,当下二话不说地匆匆往里走。而狄罗冲着一旁的老仆打了个眼sè,见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他这才快走几步追上了焦黄中。
会馆huā园里,几个贡士正在会文,见是门口一人进来,年纪最轻的万镗便站起身来,因笑道:“严兄这是又到哪儿会文了回来?”
尽管曾经和几个同来赴考的举子闹圌翻了,但严嵩如今已经是高中圌贡士,那几个却都落榜回乡时,他还诚恳地前去送行,尖以同乡相勉,从前那点小龃圌龉自然是无人再提。这一科出自jiāng西的贡士足有三十出头,隐隐之中便分作了好几个小圌囯子。这其中,万镗父qīn是金huá知府,借着名头拉拢了几个人,又一心想笼络会试名列前茅却游离在几个小圈子外的严嵩。
“哪里是会什么文,今天天气好,所以到关帝庙去转了一圈。”严嵩点点头走上前去,见万镗几人面前正摆着一张纸,他不免低下头仔仔细细瞧了瞧,这才说道,“这是万贤弟你们几个拟的策论?殿试策论和八股破题承题虽有相同之处,但八股讲的是……”
他在那饶有兴致地说起了殿试策论和会试三题的区别,引经据典又说起了以往数科的策论,到最后竟和万镗等三人议论起了今科可能出的那些题目,仿佛浑然没注意到那边门口处正悄悄注视着这儿的那个老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严嵩的长篇大论方才告一段落,应万镗之邀坐下圌身后,他便不露痕迹地往门口瞧了瞧,见人不见了,心里这才暗自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下应该没露什么破绽出来!只刚刚那个嚷嚷的人他认得,会试的时候很是引人瞩目,隐约记得是什么焦侍郎的公子,究竟此人做了什么事撞在那徐勋手里,继而徐勋又直接寻到了焦府去?
狄罗的屋子里,焦黄中几乎是在大门一关上就拖。而出道:“我和你说,就是我找了几个人去教训那姓徐的穷鬼,可那几个蠢圌货人是打了,竟然落在了徐勋手里!”
“什么?”狄罗假作大惊失sè,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种事情焦公子你居然真的去做了?”眼见焦黄中气急败坏,他这才笑道,“不过做就做了,焦公子你总不至于qīn自找圌人,只要把居中传话的人远远打发回老家就完了。再说,徐勋是外人,令尊总不至于因为外人的话而责难于你!”
焦黄中四十出头却仍只是区区一个举人,不得入仕,在家里父qīn更是把他当成无知晚辈,这都让他满腹牢sāo却无处发去。因而,在结识狄罗之后,他就觉得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同乡在一块异常舒心,凡事都喜欢拿来和人商量。狄罗虽从来都是玩笑似的出主意,可每每一句话就能切中要害解了他的麻烦,而且从不居功。此时听对方话说得中听,他心里虽稍平顺一些,但仍是忧心忡忡地捶了捶那隔扇门。
“你不知道!我爹正在拉拢那徐勋。他此前就曾上圌书为徐氏父子说话,这徐勋练bīng之后他又三番五次地附和褒奖,前几天他还上圌书说府jun前卫两千圌人实在不合规制,应该至少补足五千之数……要是那徐勋真的在我爹面前说我的不是,我爹保不准会信的!”
狄罗就知道焦黄中会六神无主,假作一沉吟后,他便微微笑道:“既如此,这样吧,焦公子就假称请我去焦府做客,若那徐勋真是兴师问zuì,我来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