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太监并不都是住在宫里。但使多年熬出来有头有脑的,往往都会在宫外有一两座sī宅,更有的是皇帝御赐住宅,赐下一二宫女为夫人,若是自个再置婢买奴,在宫外的日子简直是比那些当朝一二品的官员还逍遥。
尽管京不乐说过萧敬简朴,但在徐勋的想象中,萧敬既然历事三朝,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宫外的sī宅不说是三进四进,也一定是齐齐整整。因而,从马车上下来,看见那低矮的门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门前有一身簇新袢袄的锦衣力士在看门,他甚至要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按他想来,进了这小门之后必然别有洞天,却不料那偌大的院子诸如大照壁之类的东西一梃没有,只靠墙摆着好些各式各样的花盆,大约因为天气的缘故,里头各sè花朵还谓谢了好些。
一个身穿青衫的老者正背对着他,提着水壶给那些花浇水,一面浇,一面还哼着曲子。徐勋本以为是园丁之流,可发现孙彬在身旁站住了,垂手低头满脸恭谨,他哪里还会不明白那老者多半就是自己此行要见的正主儿,一时忍不住盯着那背影仔细端详了起来。
好一会儿,那老者才转过身来瞅了两人一眼,随即弯腰搁下水壶。这时候,孙彬方才上前几步去,到老者身边行礼道:“老祖宗,人已经带来了。”
“嗯了”
萧敬这一年已经六十有五,算起来比傅容年纪还长,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温丝不乱,但只戴着一顶朴素的纶中,身上的袍子既不是纻丝也不是细葛,而是寻常的松江标布,脚下蹬着一双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黑sè布鞋,连那鞋底的白边上亦是一片雪白。此时,他背手走上前来,因见徐勋长揖行礼却不跪拜,他眯起眼睛瞧看了一会就淡淡笑了。
“孙彬,你在外头看着,咱家带了他屋里说话。徐勋,随咱家进来。”
徐勋直起腰,方才发现萧敬已经背着手走在前头,连忙快步赶了上去。进了二门,他就只见这座院子里里外外不过两进,这内院的规制一看就是和他借住的魏国公芳园那一处小院子一样的,顶多不过是三正两耳四厢房的光景。此时此刻,院子里就只一个仆fù正在弯腰扫地,见了他们进来慌忙深深弯腰施礼,待人过去就再次低头干起了自己的活。
随萧敬进了东厢房,徐勋快速打量了一下这儿的光景。这三间屋子并未隔开,偌大的空间里整整是七八排书架,竟是有些图书馆的意味,而靠窗的地方则是摆着一具琴,旁边是一张宽大的杉木书案。一桌一挎一几一凳,都只是普普通通,什么精巧的小摆设都看不见。
萧敬一眼就看出了徐勋脸sè有异,坐下之后就笑问道:“怎么,可是览得咱家这儿和傅松庵那儿大不相同?”
知道自己两世加在一块,尚不及萧敬在宫中资历年限的一半,徐勋当然不会在这乍一见面时便耍花腔,当即如实说道:“是,小子还以为公公必然是华衣美室,没想到会这般简朴。”
“南京是有名金粉之地富贵之乡,傅松庵是老了打算当今富家翁,这才从司礼监太监任上转去了南京守备,当然要好好享享福。至于咱家,身在享城无数人眼睛盯着,要是还只顾着自巳享乐,弹劾的折子至少得多上三四倍。至于那些晚辈们,都是另有住处,住在这儿整日里无数人钻营见面奉承,他们怎么成器得起来!”
萧敬哂然一笑,继而就直视着徐勋说道:“所以,你在南京尽可以闹得天翻地覆,在这京城那一套最好收起来。要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哪怕一件小事闹大了,上上下下牵动下来,就是皇上也未必保得住你。”
“是,—卜子记下了的。”
嘴里这么答应,徐勋心里却知道,萧敬位高权重,这许多年什么人调教不出来?这一趟不远万里把他弄进了京城,甚至还支使傅容把他的身世圆了起来,看中的还不是他的胆大妄为不拘章法?因而,当萧敬几句教导之后,他就开口说道:“—卜子此次从南京来京城,傅公公还让小子给萧公公捎带了些东西……”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笑声:“哟,萧公公好福气啊,傅松庵居然专门让人给你从南京带好东西来了?见者有份,咱家既然来了,你可一定得分匀一些!”
闻听此言,萧敬顿时脸sè一变,慌忙站起身来,竟是亲自迎了出去。
见这光景,徐勋清楚来的人非同小可,自是紧随其后。一出屋子,见是孙彬正诚惶诚恐地跟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后,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却不料那老者倏忽间就把目光投向了他。
这时候,萧敬连忙提醒道:“还不赶紧见过李公公?李公公是司礼监资格最老的老人了!”
这就是成化末年就曾经任过司礼监掌印太监,只后来从孝陵司香的怀恩被召回,这才把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一丢多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都说此人比萧敬资格更老,如今已经七十出头,今天一见却是精神矍铄,险却须发皆白,哪里有多少老态?
徐勋心中一跳,正要上前行礼,却不料李茶却大步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就突然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竟是声若洪钟地说:“你就是傅松庵保举的那个小子?”
“正是小子徐勋。”
见徐勋长揖行礼,李荣就微微颔首道:“之前京城这边风头不好,咱家和萧公公一时都顾不上傅松庵那边,想不到最后还是南京揪出了一个赵钦来,总算是把那些穷追猛打的言官撂倒了,此役傅松庵居功至伟。”
徐勋早就听同行的京不乐说过李荣论资格更老,之所以怀恩去世之后没得到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就是因为这一位什么都放在脸上嘴上,因而和不少文官都有些恩怨,此时见萧敬闻言果然是暗皱眉头他就立时谦逊地说道:“傅公公说,此次能顺利过关,多亏了京中二位公公运筹帷幄。要说风浪,南京不过是死水微澜,京城却是惊涛骇浪,多亏了两位公公掌舵,这才能顺利避险。”
“哈哈哈傅松庵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李茶爽朗地一笑,再次上下一打量徐勋,划划的话题就一时想了起来,“对了,傅松庵都让你捎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笺敬向来以朴素示人,这sī宅之中总共也只用了三四个仆役可这会儿他头一次懊恼起了自己的这幅做派。要是多那么几个人,怎会让李荣就这么大喇喇闯上了门,甚至险些给其听到了那些要命的话?于是,他冷冷剜了孙彬一眼,正要出言给徐勋打个圆场,却不料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笑容可掬地又打了一躬。
“东西就在外头马车上,李公公请稍候,—卜子这就去拿来。”
眼见徐勋匆匆出去,李荣瞥了一眼那背影,不禁对萧敬笑道:“这傅松庵这回倒是看对了人,打发了一个懂事明理的小子来。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叫徐勋。”
萧敬知道李荣如今记xìng大不比从前,便笑着解说了一句,又抬手请李茶屋里坐,又用眼神示意孙彬到外头看着别再犯这等错。待到请了李茶入座,他就到旁边亲自沏了茶来,这才试探道:“李老哥今天怎的有空到这来?”
“还不是你请假回sī宅,结果几份折子转到了咱家这来咱家委实决断不下,就索xìng借了个由头出来寻你说游。要咱家说,吏部都察院奉命考察京官,这是好的但吏部尚书马文升实在是老糊涂了,而且你听说了没有他那个,儿子自己就不干净……”
李荣唠唠叨叨数落了马文升好些乱七八糟的话,萧敬只是静了坐一旁不插话。他知道李茶和马文升素来就有旧怨,而吏部shì郎焦芳却与其曲意交好,因而这一番话的用意他自然清清楚楚。只这等层面上的事,他素来不轻易发表意见,这会儿就始终是打着太极顾左右而言他,眼看李荣渐渐有些倚老卖老的势头,他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响动。下一刻,就只见徐勋和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抬着大箱子进了屋来。
“哎哟,居然是这么一口大箱子?傅松庵这回可是大手笔,都送了些什么好货sè?”
见李茶一惊一乍,继而竟是站起身亲自去开那箱子,萧敬心中越发不快。
可见徐勋只是笑呵呵地任其作为,他心中稍微放下了一点心,当箱盖打开,李荣从中拿出了一封檀香来,他就愣了一愣,再见徐勋拿出了一本一本的书,他就着实愣住了。紧跟着就只听徐勋开口说道:“傅公公知道两位公公笃信佛,这里头除了他这些年搜罗的珍本佛经,就是栖霞寺特制檀香,南京城善男信女最爱此物,可每月只有二三十封面世,还是傅公公的面子才得了这些。”
“哎呀,真是好东西!”
李茶一手一檀香,一手一本佛经,竟是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宫中宦官几乎没一个不信佛,往往人到五十就开始为自己预先找风水上住的地方造坟寺,请僧官度家奴为僧人,最体面的则是请一块御笔牌匾。而李茶又是这其中最最mí信的一个,每日睡觉念个二三十遍佛经才行。见李荣这等兴高采烈的光景,徐勋方才从怀里又掏出了一个锦囊双手递了过去。
“李公公,—卜子从运河过来经过临清钞关的时候,见着税监杜锦杜公公时打了一番交道。他得知小子这趟进京会见到李公公,所以着意托付小子捎来了这张护身符。他说这护身符是他前些年去一座古寺的时候,遇到一位圣僧坐化的时候得来的。按照那圣僧的吩咐,每日临睡前念经百遍,历经五年方才供养好了此物。他请小子转送李公公,说是愿老祖宗长命百岁福运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