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月到六月,南京城上下的百姓都在津津乐道那次应天府衙的公审是如何的大快人心,而各部院的大佬,南科言官南监学官,连带着四位各有山头的南京守备,更加关注的却是如今南京城这格局。巡抚南直隶的彭礼虽上表致仕,但赵钦之案依旧牵连到了他,甚至还有一路往上清算的态势。最后还是皇帝怜彭礼成化老臣,一句已去任宥之,这才算是把这件原本无限追究下去的案子画上了句号。然而,傅容和郑强两位守备太监水涨船高却是难免。
这一日,一身簇新衣袍的应天府衙经历司经历徐迢站在那座富丽堂皇的昔日开平王府外,颇有些忐忑不安。直到徐勋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将他往里头引,他这才稍稍安心了几分。此番这一场震天风bō最后能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他最初始料未及,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犹若梦中,因而心不在焉的他乍一听到徐勋的一句话,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一下子抬起了头。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京城一趟,我在太平里的那座房子,想托给六叔照看照看。”
赵家大宅归了徐勋,徐勋转手却将房子送给了章懋使用,这事情徐迢当然不会不知道,心里咂舌于这大手笔的同时,也不由得赞叹自个这侄儿聪明成精了。此时此刻,听得徐勋竟是把自己那座房子交托给他照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可不料徐勋却摇了摇头。
“六叔,我不是让你拨人手过去照看,而是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不如让六婶他们搬过去住着,免得那偌大的房子空在那儿。”
见徐迢要开口推辞,徐勋便诚恳地说”“我这一去短时间应该也回不来,空着也是空着”六叔在应天府衙的官廨也不宽裕,当初虽是族里把祖屋归还了你”可您儿女多,六哥他们也快要成亲了,那一丁点地方未必够住。”
“这怎么好意思……”要是换成从前”徐迢一准就推辞片刻答应了下来,但如今这情形却大不相同。徐勋眼看是投了不少贵人的眼缘,指不定转瞬间就会飞黄腾达,他哪里会去占这种没意思的便宜?所以,在心里盘算了片刻,他就说道,“要这样,每年的赁钱我另算……”
“六叔要这样说,我可另找别人了。”徐勋假作不满似的皱了皱眉,旋即才笑呵呵地说”“再说了,难道我另找人看房子不要钱?六叔要真的想补偿我,听说过两日徐氏宗族便要重羿大会,六叔和几位族老要罢了大伯父的族长之位,我倒是想请六叔给徐大叔讨个公道。”
徐迢思量老半天才想明白徐大叔是谁”立时知道徐勋这是要算总账了。嗯当初太平里的那场火闹得沸沸扬扬,长房那边分明是放火的主谋,可因赵钦撑腰有恃无恐,还几乎把徐良陷在南城兵马司里,如今赵钦被处了绞刑,长房没了靠山”又因徐动好死不死正巧在那天到应天府衙告状,一时墙倒众人推,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应了众人的意思,这事情大可做得。
“原来是这小事”1卜七你放心,这笔账我会和他们算算清楚!”
“那就多谢六叔了!”
徐勋既然出宗,不好名正言顺地插手宗族事务,因而此时把事情轻轻耳巧推给了徐迢,他自然心中大定。之前傅容支给他办事的钱,他手头还剩将近四百再,他倒是对傅容提过归还,结果被那位镇守太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训了一番,于是顺理成章收在囊中。至于别的,他的田捐了,刚刚到手的赵家大宅借了,自己在太平里的宅子决不能卖,可总得给一无所有的徐良讨个公道,于是少不得打起了从长房身上刮一层油水的打算。
然而,他向傅容引见了徐迢后,魏国公府就打发人来请,说是今天王世坤过生日,魏国夫人王氏亲自为之操持,请徐勋一块去坐坐。于是,见傅容也笑着打发了他去,又让他带上了今天正好休月假的傅恒安,他也只得告了罪后起身离去。等到徐勋一走,傅容就收起了之前的笑意,端详徐迢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挑剔。
“徐经历。”
“不敢,公公请直呼徐某名讳就是。”
徐迢mō不清楚傅容这言下之意,一时心中惴惴,慌忙欠了欠身。
好在他这话出口之后,傅容脸上似乎就缓和了几分,可继而听对方问起徐边当年的事,他却着实吃惊不小。字斟句酌地回答了一番,见傅容似乎还不满意,他不禁心中叫苦。
“公公,实在是徐勋的父亲,也就是我二哥徐边多年未归下落不明,而就是之前他时而回来的时候,在家停留也是屈指可数,听说他和发妻不睦,徐勋便是外室养的。”
“是养父,不是父亲,这一条你牢牢记着。”傅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见徐迢立时连声应是,他这才淡淡地说”“既然太平里徐氏已经将其出宗,你接下来不管是不是接任族长,都把这一条给咱家做好抹平,免得节外生枝。你也该知道,之前朝廷褒奖他的时候,颁下的旨意当中,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养父二字。”
“公公的意思是……”
徐迢素来自负机敏,可这会儿实在是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直到傅容沉下了脸,他方才赶紧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却打定主意回头好好琢磨琢磨。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傅容须臾便轻描淡写地解说了两句,他几乎没当场站起身来。
“公公是说,我二哥……我二哥居然……”
“没错。总而言之,这事京城司礼监掌印萧公公大为嗟叹,之后报了皇上,所以皇上那时候才会首肯内阁下了这样的褒奖。
“是是,下官明白,明白……”
这傅容就已经是徐迢从前根本高攀不起的人物,此刻傅容再一提京城那位中贵中最顶尖的大佬,徐迢自是连声答应。等到他一面擦汗一面告退离开之后没多久,收拾一新的徐良就被人领着出现在了傅容跟前。
虽不像从前第一次相见时那般局促,但在傅容面前坐下之后徐良仍是觉得浑身不得劲。然而当傅容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之后,他就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徐良你可想要徐勋这样一个儿子?”
饶是徐良已经把那些天的礼仪教导都刻进了脑海里,但近三十年的窘迫日子仍是把某些东西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因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离座而起退后两步才深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公公公这是何意?”
“咱家就是问你,如果咱家说徐勋就是你的儿子,你可愿意认他9”
“郸”
完全懵了的徐良站在那儿动弹不得。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徐储把自己那个小小的儿子抱出去的一幕,闪过了自己在坟前痛哭流涕的一幕闪过了多年浑浑噩噩的那些日日夜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声音艰涩地说:,“公公是说是说徐二爷当年把我儿抱出去的时候,我儿并没有死,之后过了大半年,他又把人抱回去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养活?”
“没错,咱家就是这意思!”
傅容没想到自己还没暗示这一茬,徐良竟是自个先想到了,一时倒是觉得这糟老头似的老汉还有些眼力劲儿。见徐良一下子木然呆坐了下来,他当然不会画蛇添足地说自己已经备好了所有的证据,若是不信自有人证物证而是就这么站起身来。
“总而言之,你自己好好想想,若是愿意认了他回来,剩下的事自有咱家去办!只不过,事情未成之前,在徐勋那小子面前不要lù出一个字来。他太聪明知道早了要坏事!”
等到傅容缓步出了屋子,徐良才一下子瘫软在了靠背上,心中也不知道转过了多产念头。从最初那一个jī灵之间生出的希望,到之后的无数遐想他从〖兴〗奋到茫然,从茫然到猜疑再从猜疑到无奈,最后那些念头都化作了深深的一声叹息。
他本以为这下半辈子就要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了,到头来无声无息地死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如今既还有风风光光乃至于轰轰烈烈去搏一次的机会,还想那么多作甚?想当初他在大中桥下汲水的时候,何尝想过再去续弦生子给自己留今后?再说,若徐勋真是他的儿子想起这些天经历的那许多跌宕起伏,徐良渐渐lù出了一丝笑容来。
他是直肠子,可他并不傻。他除了出身和这身蛮力功夫,其余的没有什么能让大人物看重的,而徐勋却不同。那小家伙缺的就只是一个好出身,一个好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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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府西huā园。
水榭里,素来和王世坤交好的魏国公府四少爷徐叙正在那和应邀而来的其他几个公子哥高谈阔论。而临水一面的荫凉处,徐勋却正在和王世坤一块坐着钓鱼。只两人的注意力全都不在钓竿上,脑袋几乎凑到了一块去。
“之前那么大好的机会,偏生就是因为我姐夫拘着我不让出去,于是竟错过了那样的热闹,这一回我就是磨破嘴皮子,也一定让我大姐答应我跟你去京城!借口我都早就想好了,这定国公不是离死就只差一口气了吗?这魏国公府去个人看看再合适也没有了,要是大姐不让我去,我就拖着徐叙一块去,横竖他得叫我一声舅舅!”
“你真要去?”今天一来就被王世坤逮着抱怨了老半天的徐勋看着满脸执拗的王世坤,想起这位是帮忙闹事的一把好手,想了想就把那劝诫的话吞进了肚子里,“那好,我只有一个条件,到了京城,一切听我的!”
“喜交!”
见王世坤眉开眼笑地伸过手来,徐勋也就笑吟吟地伸手握了上去。
两个巴掌响亮地拍在了一块,随即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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