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武的声音回荡在殿宇之中,夏云却是没有回答。
“杨羡!”
桓武咬着这个名字,那丝丝的恨意在场其余三人都能够感受出来。相较于杨慈带给他的久远的恐惧,杨忠给予他的遥远的背影,杨羡才是切切实实站在他和桓氏一族面前的对手。
桓武无法忘记,正因为杨羡的存在,梁军一统天下的趋势被硬生生地打断,从原来的战略进攻变成了如今的战略防御。
前些日子,蜀军入寇雍州,所带给桓武心中的震撼远远不只有表面上那损失的巨大数字。
仓丘城下,渭水岸边,梁蜀两军完全便是势均力敌。蜀军在杨羡的统帅下,不到一年时间,便完成了从原来的战略防守向战略进攻的转换。
放在几年之前,要说这天底下有一支军队能够在正面作战中逼迫梁军到如此程度,是不可想象的。
“杨羡的确是桓氏的大敌,然而时间并不在他那。”
“也许吧!”夏云的话并没有多少的抗拒,算是默认了桓武的话,“可终究事在人为。”
桓武摇了摇头,有些悲怆,“不管如何,那时的光景,老臣终究是看不到了。想起二十多年前,老臣与陛下相见之时,陛下一身麻裙,却难掩一身气度。陛下性格坚韧,乃是老臣平生少见。”
桓武说到了这里,顿了顿,眸光闪动,脸上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是在得意,又似在庆幸,又似在惋惜。
“若是先帝能有陛下的手段,那么这天下又何至于沦为我等诸侯相食的猎场?先帝最大的错,就是不该相信杨慈。”
“大胆!桓武,你身为人臣,竟敢妄议先帝!”
方常侍怒目瞪视,直言呵斥。身为夏氏的奴仆,方常侍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追随了夏亨烨父女一辈子。
如今这殿宇之中的四人都是老相识,可却是争锋相对。
“梁侯终于说出来了么?”
夏云的表情之中没有意外,桓武的野心便在这一刻暴露无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桓武终究是周室之臣,这一点,无论何时都不会有所改变。帝位,对于一个将要死的人又有什么用?”
桓武没有动,可是身上的气势却已然改变。他依旧是那副佝偻的样子,可锋芒毕露。便是方常侍,这位殿宇之中修为最强的人,心中也是震慑。
“可陛下也知道,天下的大势并不会因为老臣一人身死而有所改变。”
所谓大势,便是梁蜀双方之间的力量上限以及双方能够抗压的强度和容错能力。梁国掌控中原七州,梁军有百万之众。纵使周南一败,桓彪二十五万关中军团尽没,十数年来梁军中的百战老兵损失惨重。
可终究只需要三年时间,关中便会重新拥有十万大军,到时候上犀骑也会建立。
梁军的事败固然惨重,可并非无可挽回。可蜀军则不同,蜀国的军力有二十余万,也只有这二十余万。
便是有着杨纯、佟鼓那样的大宗师,可是蜀国的国力摆在那里,上限也就在那里,再加上蜀地天险,梁军攻蜀和蜀军攻梁绝对是两个难度,有着天壤之别。
梁蜀对峙的态势将会持续很长时间,然后维持这个态势,最终胜出的便会是梁国。这便是梁军天然占据的优势。
“老臣将赴九泉,可也不愿意看着人世之间,再度陷入混乱之中,重蹈昔日覆辙。”
桓武不顾身上病势,放声大笑,响彻殿宇之中。桓武的样子张狂至极,笑罢而言:“杨慈预见了那场乱世,然而却根本没有改变的意愿。忠臣!何谓忠臣?杨幼庵有着能力改变这一切,却执意与袁守成相争,眼看天下苍生万劫不复,却是漠不关心。而我桓武,手中鲜血遍染,数十年舍生忘死,扶立社稷,终于平定了中原,还千万百姓以安宁。可是在陛下和天下人的心中与口中,那位早已经死去了的大将军依然是忠臣,而我却是一心想要篡位的逆贼。哈!天大的笑话。”
赵业看向了桓武,神色很是复杂,可终究还是沉默不语。
桓武的情绪渐渐平复,面上恢复了平静。
“千秋毁誉,世人评价,我早已经不在乎,也用不着去在乎了。老臣在这里只想要问陛下一句,杨羡与钟步七究竟谈了什么?”
杨羡为桓武所忌惮,钟步七亦是。这两个人本不该有交集的人凑到了一起,那么桓武便不得不重视。
桓武目光灼灼,直面夏云。在那一瞬间,他看出了夏云眼中的那一抹诧异。
“我不知道。”
夏云轻轻吐露出了这四个字,神色如昔。
桓武一笑,并没有过多的逼问,他看得出来,夏云没有说谎。换句话说,那场在山间小院之中的密谈,当世之中除了杨羡与钟步七,便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杨羡当初潜入神都,陛下封了他一个六百石的谏议大夫。老臣一直不知道陛下这一子是何用处。直到我发现杨羡与钟步七密会,这才有所了解。半张残饼,陛下真是用心良苦。”
桓武苦笑,心中轻轻思量着,也就是说,夏云只是这两人能够凑到一起的关键,然而她并不能左右这两个人。
想到这里,桓武的心中的忧虑与猜忌却是越发沉重。
这两个人,一个是当世绝顶宗门弥罗宗的掌门,一个是执掌蜀国大政、手握二十万大军的诸侯。
他们凑到一起,对于桓武而言,不啻于一场足以毁灭大梁的危机。而无奈的是,桓武对于这场危机却远远没有达到应有的了解程度。
便是缔造这一场密会的幕后主使,甚至都无法掌控了。夏云开启了这一切,可无论杨羡还是钟步七,都不会让夏云知道接下来的发展。
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越发的看不真切。最终,桓武叹了口气。
“罢了!现在操心,也终究是无用。来日如何,亦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桓武向着夏云躬身一拜,颤巍巍地,拱手而道:“臣当远离,与陛下恐无再见之日,望陛下珍重。”
说完,桓武在赵业的搀扶下,缓缓地离开了这座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