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绿色的鱼皮大面积的破损,鱼背之上豁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满满的湿润黄沙。
流沙之中浮起一个身披着残破铠甲的人影。
会吞没生命的流沙,在这个人身边的时候,温顺的如同一群被豢养的蜉蝣,轻柔地拂去了残破的铠甲周遭可能存在的污秽。
三十年的光阴里面这些沙子一直保护着这具身体,这具盔甲,以至于除了胸甲残破不堪,有许多被贯穿的痕迹之外,其他部位,如肩甲、裙甲、战靴等等,都整洁如新。
沉默的流沙将军面貌清楚可辨,犹是当年,只不过肤色化作了靛蓝一般,发丝也变得卷曲而冗长。
他那同样靛蓝色的双手之上,十根指甲乌黑,右手空空,左手中托起一个雪白的头骨。
呛呛!!!
两道大小合适的无定飞环,出现在流沙将军身边,把它套在里面。
但并没有直接发动攻击,甚至就连箍着那一条怪鱼的六个金环,都反而放松了一些。
龙女已经察觉到了古怪的地方,妙目流波,一部分的注意力仍放在怪鱼身上,但眼神却已经投向了面貌大变的穿心**师。
穿心**师身上现在散发出来的,是最为纯粹的妖魔气息。
并不是因为修行邪法而导致肉身出现了变化,也不是因为天生属于异类,所以被贬斥称为妖魔。
而是单纯的因为人心异变,所以出现了这样可怖的外貌变化。
这种事情古已有之。
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而化为恶兽。
四目黑皮,长颈四足,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
其曰饕餮。
少昊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其状如牛,猬毛,音如獆,是食人。
天下谓之穷奇。
这一类妖魔是极其古老的妖兽大类,是活人因心性的异变,**凡胎随之发生了无法掩藏的剧烈改变,从而具备特异的神通。
像穿心**师,当然不可能跟饕餮、穷奇这样的上古凶神相提并论,但他脸部拉长僵硬怪异,下巴如同尖锥之后,通幽一术也自然而然的随之深化。
本来只是托举着他身周的几只小鬼,在一阵黑云翻涌之后,跳出了更多的鬼怪。
这些新出现的大鬼普遍身高一丈有余,黑面獠牙,头顶有参差不齐的短角,双足漆灰干瘦如同枯枝,但能踏空而走,挥舞着硕大的手爪,迅捷非常。
成百上千的大鬼,源源不断的涌出,呼哨着向水面上扑击过去。
叮叮叮叮叮……
空气之中,无定飞环,带着清脆悦耳的声音,接连弹跳出来,飞空旋转,撞在那些迅捷大鬼身上。
金色的飞环在撞击的过程之中还不断的分化,反弹撞击的过程越来越密集,如何在水面上空撒去的无数金鳞,将那一群大鬼覆盖,推动着他们不断倒退。
同样是分身一类的法术,创新法师之前,只不过能把他的横公法剑分化一百三十八柄而已,而现在出自龙女手中的无定飞环,非但分化的数量远胜于那些法件,而且过程也更加轻松流畅。
简直好像可以无穷无尽的就这样分化翻增下去。
大大小小的金环聚拢如云一样,在湖水之上飞旋着,响成一片的清脆交鸣之中,龙女叱道:“穿心法师,你再这样下去就要彻底沦为妖魔了,那鱼腹之中的尸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他有什么纠葛?!”
她虽然还猜不到这里面的种种曲折纠葛,但是只要看见穿心法师从活人心变而化身妖魔的这一幕,她就知道这个法师之前说过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只不过,龙女虽然缓下了对那条怪鱼的攻势,从怪鱼的伤口之中浮现出来的那尊将军之尸,却发动了反击。
靛蓝色的眼皮之下,流沙将军双眼之中喷出了浑浊的黄光,湖水下剧烈颤动的响沙,在这目光的号召之下,化作冲向天空的一道昏黄瀑布。
逆冲向天的瀑布激流瞬间掩埋了那条怪鱼所在的范围,也吞没了这片区域之中所有的金环。
湿润的流沙,在剧烈的一次冲击喷发之后,便开始定向旋转,离散扩张,如同化作昏黄的风暴。
一头又一头由黄沙汇聚而成的狻猊怪兽,都有水牛一般大小,奔腾在空中,借着风暴的旋转接连释放出去。
那群迅捷大鬼当场就被这些狻猊给冲散、践踏,覆盖在那群大鬼周围的金环,也被撞得四散乱飞。
有狻猊奔向穿心**师,也有的去撞向横公法剑。
穿心**师的长脸之中,吐出一条如蛇般分叉的舌头,幽暗无光的浅灰色火焰,仿佛以他这条波浪起伏的舌头为指向、为引线,喷出大股的焰力,让那些黄沙狻猊燃烧起来。
“你还没死、还没死,明明已经魂飞魄散了,啊!我懂了,你不是没死,是假的,都是假的!”
穿心法师颠来倒去的念叨了几句话,脸色既怨恨又惊恐难安,身子急匆匆的后退,如阴影一般在空中淡去。
黄沙风暴往他原本所在的地方晃荡了一下,打了个空,但也并不停留,扭曲舞动着往旁边的一座岛屿上靠近。
这股风暴所过之处,就连不断深潜的那些鲛人都感觉到畏惧,匆忙分散开来,急速闪避。
那一座岛屿并非是岳天恩他们所在的小岛,要显得更加繁华一点,人数更多,只不过也像那座小岛上的居民一样,家家闭门,每一家都紧张的奉着自家的法器。
当年的鱼梁国靠着贩卖鲛人的血肉骨骼与泪水,所拥有的法器数量达到一个极其惊人的程度,虽然品质上参差不齐,但也拥有着堪称覆盖整个国境之内的防护力量。
所以鲛人族群才会始终处于弱势,所以他们甚至不惜要动用血脉之中的禁术,才能成功的实施报复。
鱼梁国的人口被咒杀了七成之后,这些年来,残余的子民,都已经把那些死人家里的法器也相继翻找出来,聚拢给自家使用。
如此方能做到家家户户皆有庇荫。
但是这些法器挡一挡鲛人歌声之中的魅惑也就罢了,或许惊一惊那些小的妖魔、成精的水怪也还可以,真正对上了这等足以改变一地气候的黄沙风暴,却无异于螳臂当车。
就在这一岛之人大难临头,黄沙即将挥落的时候,龙女香舌内卷于口,抵上颚,一道灵珠从丹田之中升起,含在舌中,双手虚捏,对着那道黄沙风暴一抓。
那风暴之中本来就裹挟着无数水汽,本来是黄沙引动水气一并轰击,旋转,这个时候水气却骤然停顿,反过来包裹着那些黄沙,使整个风暴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凝滞姿态,弯曲着悬挂在那岛屿一侧,将落不落。
来自于龙珠之中天生的控水神通,不仅凝住了那股风暴,更借水汽流转,搜寻隐藏在风暴之中的那只尸怪。
只是水元转过一遭,空无所获。
龙女抬起头来,几许云柔丝絮的乌发,因她的动作而从鬓边、从耳后扬起。
“是在……”
众多散落的无定飞环全数消失,仅余下最初的那一枚,顺着龙女心中的灵觉警兆激射而来。
但这一切比起龙女背后那近墨的靛蓝色身影,比起那一拳,都显得慢了太多。
龙女的身体如一根被狂风摧残的柳条,发出一声龙吟,嘭的砸在了数百丈之外的另一座岛边。
她捂着腰站起来,刚抬手接住了无定飞环,流沙将军又出现在她身侧,长腿甩出,战靴正中龙女的腰骨。
龙女的身体轰的一下劈开水面,笔直的划出一段距离之后,开始在水面上不受控制的翻转跟斗。
她在头下脚上的某一个瞬间,驾驭无定飞环击出。
飞环在飞行的过程中迅速的分化,一分为十,十化为百,高强度的旋转,带着切割的力量,接连击打在流沙将军身上。
每一枚金环与肉身的碰撞,都在空气中打出一圈波纹。
层层空气波浪扩张开来。
上空被凝固的风暴此时方才溃散,细沙如同一场昏黄的雨,落满了那座小岛。
流沙将军看着那些沙子的溃散,乌黑的双唇张开,露出其中尖长的犬齿,发出了无意义的一声低吼。
细沙被突然暴动的气流卷了一下,黄沙随行,撞开众多飞环,追向龙女。
龙女身体低伏,双腿与左手压在水面上,膝盖屈蹲,抬头看去,右手的印诀接连变换。
空气之中,大小不一的金环凭空浮现,或套或砸,或旋转或撞击,小的仅有扳指一般大小,击向流沙将军的双眼及口鼻等脆弱处。
大的则如同舟船,度水掀浪而来,伴着狂涌的波涛横跨水面,横击流沙。
“唔,好疼!”
龙女腰都有点直不起来,眼神恼火,“奸诈又难看的穿心法师,笨乎乎的尸怪,可恶,不管从前有什么,反正你身上确实有吃过不知道多少人的痕迹了!”
“就让无定飞环把你打扁,再查清原由吧!”
龙珠升降如意,在龙女的口舌之间盘动,龙族的本源法力也汇聚到驾驭无定飞环的指诀之中。
飞舞在附近这几个岛屿之间,呼啸而动的无定飞环,数量恐怕已经达到了两三万枚。
龙女在分身法门上的道行,还不足以达到这种程度,这些金环中,除了依靠分身法分出来的真实器物之外,还是有依靠地煞假形法门制造出来的幻象。
又有云雾成环渡上金光,有流水成环,寒冰成环,更有极炽热的无色水气,夹杂在漫天金环之中,带着不逊于金环正体的杀伤切割而至。
云层之下,流水之上,岛屿之间,一群群的金环分分合合,聚散无定,全部向着流沙将军涌动过去。
尸怪的吼声从遮蔽了诸多景象的飞环群间,断断续续的爆发出来。
无意义的嘶吼,彰显了这尊尸怪没有半点理智的事实,但是他依照尸体的本能战斗起来,身体狂放的挥舞,双足及右手,挥砸出了一股无可披靡的声势。
以身体的各个关节撞见那些巨大的金环,以身边环绕的黄沙对碰那些微小的飞环。
当他横向扫出的一腿,那只战靴硬碰硬的劈在最巨大的一轮金环上的时候,群岛之间甚至有一种无穷空气,都被颗粒化,唤起了响沙之声的感觉。
龙女心神剧颤,感受到了那一击之中包含的神意。
那是仇恨的力量,并非炽烈如火,而是掺杂了太多痛苦之后早已沉淀下来,如八寒地狱,不可撼动,无能消减的怨劫恨心。
就在龙女的心神出现这个破绽的时候,水面的黄沙乍然扩张,无来由的沉降力道,让所有的金环相继掉落在黄沙浊流之中。
一尊黄沙巨人从龙女身体的下方浮现,一只手掌托起龙女,捏在掌心。
龙女惊醒过来,被剧痛刺激,刚挣脱这一只黄沙巨手,流沙将军的尸怪,已经一脚砸在她肩头。
轰!!!
龙女落水。
她本是海中的龙族,天生就已经是水中的神圣,无论是清是浊,是咸是淡,水的力量总会臣服于龙,亲近于龙。
但当龙女落入这些混杂了黄沙的水流之时,无法挽回的坠落感,几乎一下子压垮了她的斗志。
流沙法门的巅峰绝诣,流沙深陷,无顶无底,神仙飞不过,罗汉定底沉。
当年的流沙将军其实并没有这么强大,但是他的尸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魂飞魄散之后,仅三十年之间,居然又重新在流沙法门之上,拥有了这等超绝的造诣。
但尸怪终究是尸怪,本能的施展出流沙法门之后,它又合身扑入其中,还是要用拳脚砸击那个对它鱼身造成不少伤害的敌人。
黄沙剧烈翻滚,水中的白衣蜕变成修长的龙躯,龙吟之声惶惶不绝。
小岛之上,岳天恩的目光正在长空之间,一片片的搜索着。
胖和尚耳听龙吟,眉间露出不忍之色,道:“居士不去救一救那小姑娘吗?”
岳天恩头也不回的说道:“那女娃娃筋骨奇健,气血纯阳,精纯之处更胜于她玩弄的那些什么法术把戏,怎么可能在近身搏战之中这么快落于下风,老夫看她必定是在借势蓄力,谋动反击,不必担心。”
“倒是那丑脸法师,一时间竟不知隐在哪里?”
胖和尚面上有些讪讪:“那小姑娘筋骨虽强,多半倚赖种族天赋,肉身搏战属实是一窍不通,居士还是去救一救她吧。”
“嗯?”岳天恩疑道,“大和尚认识那个小姑娘?”
胖和尚只道:“贫僧虽说旁的不行,但耳力颇为自许,能到一地便聆一地音,关于鱼梁国多年往事,也正是如此得来,那穿心法师逃不脱我的耳力,居士不妨先去助那小姑娘一臂之力,再裁断法师当年是非。”
岳天恩眼中一动,利落道:“也好。”
胖和尚又提醒他:“这流沙法门练到了巅峰之境后,非同小可,无顶无底,罗汉难度,若是这位将军是能在当年保留灵智之时,练到这种程度的话,菩萨也要怕湿脚。”
“居士动手之时,最好还是从外面想办法,不要贸然全身闯入。”
岳天恩拂须笑道:“流沙无顶无底又何妨,那小姑娘但凡还在老夫视线之内,终究不过是老猿挂印,一步半回头。”
他话音未落,似乎右臂翻掌,探手一推,身影骤然消失。
只见一道硕大的光芒破入流沙,在电光石火之间,又原路反射回来。
岳天恩的身影重现,若非是手上已经多了一条白龙,只凭身周的微风,几乎谁也看不出来,他原来已经离开了一趟。
白龙重新化作白衣少女的身影,心有余悸,口中呛出几口黄沙。
水面上,流沙将军破水追来,一脚当头劈落。
岳天恩抬腿过顶,战靴与布鞋撞在一处。
须臾的静默之后,数岛之间,黄沙浊流,水面如沸。
流沙将军身体倒翻,黄沙轰起半天巨浪,带着足以一举将整座岛与覆盖的力量,越涌越高。
岳天恩放下脚来,甩臂活动了一下肩头,指节屈握。
惊人的温热感从他身上扩张,仿佛一道庞大的领域,镇压整座岛屿,与掀翻湖面的巨浪针锋相对。
错眼之间,岛上似有赤烟滚滚,染红半边天际。
“给老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