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无崖子的声音在亭间回荡,“不愧是据天之中,在都之南的终南山。依照此处的山势地形布阵,只要有半年时间,就可以牵连诸峰,印和地脉,呼应人气,形成一座可攻可守,收放自如的金御地肺大阵。”
亭子里除了侍立在一旁的苏星河之外,还有淳阳老道。
这老道人一手托着茶杯,双眼观棋,落下了一枚白子之后,闻声轻笑道:“青山虽好,还要有人来看。终南山地理脉络再佳,也终究是遇到了道兄之后,才能够指点出一座大阵的基石。”
无崖子虽然**上不能动弹,也不能开口,但是与人交流,甚至凭空驭气,与人对弈,都可以做的从容自如。
一枚黑子无风而起,落在棋盘上恰到好处的位置。
无崖子回应道,“道友过奖了,其实道友在奇门阵法上的造诣也不低,只不过你专攻于个人所修,而我,有缘多看过一些典籍,得以在山川地理这种大范围的阵法上有所涉猎。”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流,你我彼此获益良多,等到大阵布成之后,道友一人,便足以主掌此阵了。”
淳阳老道捏着棋子,笑道:“老来只有一颗懒散的心,都已经退位让贤了,主掌大阵这样的事情,叫老朽一人来,也太为难了些。还是该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一旁的苏星河听到“年轻人”的形容,便想到那个貌若少年的全真掌教。
不过,正在聊天的两个老家伙,却没有半点把那人当做年轻一辈来看待的意思。
“如今贵派全真门下,不乏英才,不过要论到阵法上最易入门,甚至已有不浅基础的,还是那个西夏公主。”
无崖子知道淳阳老道指的是谁,他这段时间也已经知道了李嫣然的身世背景,对她的赏识之中,不免便有些复杂的情绪。
只是这一点复杂情绪,其实也很淡,不至于影响他根本的态度。
“她刚被开拓过经脉,最近一年还是抓紧时间,先在内功上练出一些火候来。等到有着一定的功力,再来学习阵法时,日日夜夜不易疲倦,事半功倍。”
淳阳老道一笑,道:“那就说定了。一年之后,就让她长伴道兄左右,若学的不好,不许她出门。”
言下之意还是要让无崖子更尽心些,倾囊相守。
无崖子淡然回应了一声,却又轻叹:“其实说到阵法,现如今在辽国立下的那座天门阵,或许才可以称得上是世间阵法之绝巅。”
“当年恩师云游天下,见过他们尚未祭炼成功的那半卷阵图,回来之后向我提起,也对此赞不绝口。”
“天门阵!”淳阳道长神色肃然,“老朽当年,误入火龙洞,所得纯阳一脉秘诀之中,也有提到这一卷阵图的存在。”
“据说唐太宗年间有一位道家高人,朝阳天师,受妖魔蛊惑,堕入邪道。他本来已经修成正一纯阳功,堪称是那个时代的顶尖高手,又兼修了邪魔妖法,气焰张狂,不可一世,却终究败给了释迦牟尼佛亲身所创的如来神掌。”
“这朝阳天师身死之后,一点残灵不灭,飘摇红尘间,为自己重新寻得一个传人,便是天门一脉的由来。”
同为道门中人,淳阳道长对这位朝阳天师的作为自然是嗤之以鼻,但是天门一脉历代传人并非都属邪道。
他们为完成祖师遗愿,开创天门阵图,行走江湖时,与各家高手都有交流。
百余年前,上一代的火龙洞传人就曾经与他们产生交集。
“但是依照火龙洞那位前辈所记述的,天门阵图要想真正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要有至邪、至正,两个主持阵法的人物。而宋辽战场那边,听说只有任道安一人主阵,还算不上是到了极致。”
无崖子感慨道:“就算未曾抵达极致,也是你我无法触及的层面了。”
“是啊!”淳阳道长并不否认。
就连先天乾坤功第七绝境界的天灾之力,也破不了阵形阵盘相合的天门绝壁。
一个堪堪算是顶尖高手的全真前掌教,和一个身如枯木的活死人,承认自己远不如这座阵法,又有什么好丢脸的。
“不过。”淳阳道长话锋一转,“你我没有与之争胜的雄心,我看咱们的新掌教,却很有可能要去试一试这座阵法的份量。”
无崖子亦赞同此点,同时又有些好奇的说道:“重阳真人得了北冥神功,与八荒**唯我独尊法之后,也已经快闭关有半个月了,那殿内却没有多少气机起伏。”
“不知道我天山派这两门秘传在他手中,如今已参研到什么样的程度?”
全真教东南角的一座大殿之中。
不饮不食,不寝不休,已经静心试演功法半个月的方云汉,忽然身上散开一股暖风,荡开了殿内积存下来的一层薄薄的灰尘。
殿门被风吹得发出轻响,他也睁眼。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练法。”
他的天山派这两门神功的由来,也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自然知道这两门神功本是出自于同一门宝典。
《北冥神功》是《浑天宝鉴》第九层的邪道练法,化邪入正而来。
当年天山派祖是没有得到第九层心法的原文,要想保证后人在修习这层心法的时候不走入邪道,就要在修炼《北冥神功》入门的那一刻开始,摒弃其他所有种类的内功。
但是从邪道路子里演变出来的单独一层心法,终究有其局限,北冥神功的功力练得越深,与人自身生机之间的隔阂,也就越深。
在北冥神功练到大成境界之后,要想再进一步,便等于是要让自己的身躯与功力做出更深的分割,却还要保证功力流转于躯体之内,运用自如,简直称得上是难如登天。
当年的无崖子就是在想要尝试突破这一层瓶颈的时候,真气疏离,六感的敏锐程度都大大降低,被丁春秋下毒,才诱使他真气失控,走火入魔。
而这段时间,方云汉把北冥神功和八荒**功法结合起来看,将自身蒸汽调换属性,各自尝试了一遍之后,却从这些练功口诀之中,察觉到了一层隐语。
八荒**功大成,满盈而溢,遇天狗食月,则返老还童,逆向生长。
这看起来是一个劫数,一种功法上的缺陷,除了让巫行云这样的人多出一段时间的虚弱期,就没有其他的用处。
但其实,这却是对北冥神功修炼者的一种暗示、启发。
北冥神功大成之后,只要也在天狗食月之夜,人体精血元气顺应自然,而略现破损的时候,逆转功法,就能与八荒**功无缝对接。
两种功法合一,各自缺陷全部消除,重新成就无需邪道、更加入道门新意的九层浑天功法。
从这方面看起来,当年的天山派祖师,应是最看重无崖子和巫行云,甚至可能暗暗的有点撮合他们两个的意思。
可惜他武功练得好,月老却做不好,这不太明显的乱点鸳鸯谱,根本没能塑造成那种“吾身百年之后,两名弟子恍然大悟,了解苦心”的高人形象。
他四个徒弟的情仇纠葛,估计没有一个是按照他预想的方向来发展的。
既然悟透了此点,方云汉使立即开始尝试两种功法的整合。
虽然只是半个月的时间,但以他现在的眼光、心神、天赋,已经足够把北冥神功完全悟透,只要将体内的功力转换一下属性,直接就能冲到巅峰境界,然后自如地控制功法逆转。
至于所谓的天狗食月之夜,不过是要用一种最温和的方式,使人体的本命元气流失少许。
对方云汉来说,他只要对自己施展一发刺激到略微过度的雷音就足够了。
髓血受损,自伤元气。
“完整的道门新修九层浑天,应该会将我的血肉生机,提升到一种足以与我的功力平衡的程度,解决肉身上的短板。”
“这样的话,应该就能扛过这次的劫数了。”
体内功法自如运转,雷音震荡,方云汉嘴角微现血色,略微仰头,往上看去。
他这个坐姿、角度,本来应该是看到这座大殿的红色木梁,然而,在他眼中呈现出来的景色,却并非是这些真实、平凡的物质。
而是一片茫茫不知其边界的虚空。
虚空之中,有一道变幻无定的太极图。
那是方云汉自己练虚境界的意志,在空间深处显化出来的模样。
可是随着能力进度的提升。
属于九阳神功的感悟,也在不断的向上推进,推入到虚空的层次。
虚空之中,九轮日光浮现在太极图周边,随着日光渐盛。
那代表着天地反噬的练虚大劫,逐渐被其引动,在常人难以察觉的层面,积蓄着恐怖的力量。
雷音已过,北冥逆转。
方云汉自然地垂下眼帘,双目似合非合。
最后的一副场景之中,太极图的中心处,有第十个炽白光点闪烁。
那个光点的层次,还要远比曾经见过的满天星斗,山川风雨,道还太虚,更加深入。
当!
当!
当!
盘龙清课钟的钟声三响。
方云汉耳尖微微一动,分出一点念头想到。
‘此等大劫,恐怕要跟当初黄石公的场景大有不同,也该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当做渡劫之地。’
“嗯……”
三次钟声的余韵,回荡在终南群峰之间。
亭中对弈的无崖子和淳阳道长,渐渐察觉异样。
山上众多宫殿屋舍之中,有极浅极淡的香气蜿蜒而出,嬉戏于万千草木之间,风吹不散。
那有一点点像是奶香,又像是煮沸的净水,正常人的嗅觉根本体会不到。
原属生命初见天日、通灵得情的味道。
两个道门老者望着山上那人闭关的位置,久久出神。
………………
当!!!
辽国的寺院中,铜钟的声响远远的传开。
从唐朝末年,辽国太祖耶律阿保机建国登基开始,佛门就在辽国境内受到极高的礼遇。
辽国的宗室子弟,也经常会到一些有名的寺庙去参拜礼佛,甚至每年都会约定特殊的时节,在寺庙之中做聚会。
萧太后垂帘听政之后,初时倒是与佛门有些疏远,不过今年,自从传出了太后偶感风寒、身体不适的消息之后,她倒是也搬到辽国上京开悟寺之中暂住。
染病的萧太后不喜喧闹,所以单独在这广阔的寺院内部辟出了一片院落,只有随身的一些侍女伺候着。
但寺院梵音,暮鼓晨钟,并没有被特意叮嘱约束过,所以每日还会有这样的声响传入。
炉子里的檀香味满盈于院落。
生长茂盛的古树之下,鬓有白发,风韵犹存的萧太后,正在乘凉。
左右各有侍女,持着硕大的芭蕉扇,在她背后轻缓无声的扇动着。
这个执掌一国大权三十多年的女人,脸色微白,印堂晦暗,面有病容,愁眉不展。
“天佐……”
她刚刚接到了来自边境的消息。
那个能征善战,一直被她视为左膀右臂的好弟弟,死无全尸。
在那战场上,连一点骨灰都没能带回来。
当年萧太后百般设计,困杀了杨业,亲手杀的杨家男丁凋零,如今佘赛花斩她手足,似乎是一场恩仇的轮回,业报还在了她自己身上。
“传令给南院大王耶律楚雄和他三个儿子,带领他的部将,再调集五万兵马,驰援天门阵。”
“命令萧天佑先行一步,去祭拜他兄长,代替天佐,充当护卫任道安的职责。”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散出去。
萧太后身边的侍女领命而去,动作之间显示出极高的轻功水准。
等到这些务必让她亲自处理的事情,都吩咐完了之后,从院落外的阴影里,又有同等数量的侍女补进来。
这些人的服饰自然是一致的,就连身高胖瘦,也颇为相似,仿佛之前那些人根本就没有离开。
这是一批萧太后亲手训练出来的人,平时负责伺候她的生活起居,其实一个个都能够作为独当一面的情报人员。
无论是对于她的忠心,还是本身的武学资质,都如同金玉那样不可多得,坚不可移。
就算让这些侍女被凌迟而死,也绝不会反叛萧太后,甚至不会露出半点畏惧之色。
但是,就在日光渐渐偏西时,一股莫名的感觉降下来,所有的侍女身体都不自觉的晃动了一下。
她们的意志已经可以克服本能,无所畏惧,可是这一个刹那间,有比人体本能之中更深刻的东西,促使她们感受到了大脑发颤,心脏急缩,恐惧到极点的反应。
萧太后转了一下脖子,从树枝之间投射下来的光影倾斜,使她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但也更加冷淡、疲倦。
香炉里的烟气构建出难以形容的轮廓。
熊的身体,狼的头颅,蛇的尾巴,鹰的爪子,蝎子的刺,毒蜂的翅膀,斑斓的彩色。
乍一眼看过去,所有能够想象得到的凶险兽类,好像都能够在那轮廓之中,找到一个对应的部分。
但是如果有谁的意志力可以容纳这所有的想象,忽略这所有的联想。
就能够发现,这个轮廓,其实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形。
轻烟微绿,狰狞如人。
“你又有话说?”
萧太后习以为常的对着淡绿的轮廓开口。
她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她右边的一个侍女,已经失焦的眼神。
其实这整个院子里的侍女,都已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她们只是凭借着惯性,支持着自己的血肉,僵硬的站立在那里。
就算最近几年,她们早就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东西的降临,她们的脑子,却还是没有办法容纳这气息,自动的昏厥过去。
也难怪,“这个东西”的力量一次比一次强大,一次比一次诡秘。
“它”距离完整,大概已经不远了。
就算是萧太后自己,最近这几个月,也已经被折磨的,快要达到容忍的极限,甚至于压制不住自己外在的表现,使重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淡绿的烟雾微有起伏,仿佛是在诉说,又好像只是在单纯的笑着。
如果把那个轮廓视作一个身体的话,那这个东西,就是用“它”的整个身体,在勾勒一个硕大的笑容。
粗犷蛮荒的声音,响彻在萧太后的脑海之中。
萧太后抬起一只手,用尾指的指甲,轻轻刮着颈侧的皮肤,哀伤的垂着眼。
“我的弟弟都已经死在战场上,我却只能躲在这里忍受你的折磨,确实,太无力了。”
“但是如果不拒绝你,我又能怎么样呢?你难道会愿意为我报仇吗?”
那一团烟雾轮廓,欢快而疯癫的跃动着。
“你真的能够保证吗?”
萧太后的手指失去了力量一样,手掌抹在颈侧的皮肤,缓缓的滑落。
“呵!”
笑叹之后,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妇人,眼中有水雾酝酿起来,无比的尊贵之中,反衬出难以承受的柔软。
“与虎谋皮,死而尸骨不能存也。跟你交易,只会更惨痛百倍,千倍,万倍吧?”
“但是,好像我也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湿润的眼睛逐渐合起来。
“我也已经不能选择了……”
烟雾升张,似有若无的轮廓,一瞬间笼罩了整个庞大的开悟寺院落。
成千上万的僧人,无以计数的虫豸,在这庄严广阔的寺院之中制造出的声音。
于诡异的注视下,全都消失了。
院中的萧太后睁眼、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双臂张开,似乎在拥抱着一片死寂。
她在绿色的奇芒之下笑了起来。
辽国上京城中,万木萧萧落,冷如深秋早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