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被人破了五座城?”
大齐皇都,陈府之中,方云汉听完了陈五斤转述的情况之后,接连问道,“那,对方的身份还是完全不清楚?”
“是。”陈五斤回答道,“毕竟这个消息,还是今天早上刚传到这里来的,五座城池被攻破的时间也只在几天之前。以目前得到的情报来说,只能猜测他们应该是来自西大陆。”
方云汉微微点头,看向园中,又是一年春,园子里的树木发了新芽,与他离开的时候相比,气候回暖,种种景物都焕然一新。
在大秦过了百日有余,这边的世界,也已经过了快有两个月了。
这一次他去秦时明月的世界时,已经不存在十比一的时间流速,往后他离开主世界的时间,可能会显得越来越长。
以后像这样一去一回之间,突然听说主世界发生什么巨大变化的事情,只怕也不会少见。
陈五斤继续说着:“原本的十万大军精锐,还在北方边境那边,北漠王庭虽然已经俯首称臣,但毕竟体量不小,还是要谨防变故,而且以龙稼轩他们之前的想法,正好要趁着你那一胜,在北边多做些布置,把北漠至贺连大草原一带的局势彻底定下来。”
“所以他们选择,在大齐西部各郡就近调兵。另外,公孙姑娘和刘道长,也已经赶过去了。”
方云汉看着那枯瘦树枝之上的点点绿色,道:“他们准备调多少人?”
“没说清楚。”陈五斤摇头,“不过,从后勤还有敌方数量来判断,西海那伙贼军的数目,大概在四万左右,龙稼轩一向爱求稳妥,大概会向皇帝建议,往那边调集七万人左右,而且大多是火枪兵。”
方云汉又问道:“如果仅仅是要代替那五座城池原本的守军,发挥安抚民众、重建秩序之类的作用,需要多少人?”
“嗯?”陈五斤听到他这一问,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咦,仔细想了想,说道,“那大概只要八千人,最多不超过一万五。”
“那就请你转告龙稼轩一项建议。”方云汉平和的说道,“把七万人削减到万余,减少国库消耗、后勤损耗,其余人等依然驻守各地,也能防止有更多的变故。”
陈五斤已经明白方云汉的意思,颔首说道:“有之前北方的那个例子在,如果你亲自去西海一趟,这个建议应该能立刻得到皇帝和龙稼轩的重视,但是,在你有一定的战果从西边传回之前,他发给各地的命令未必会更改。”
“这就够了。”
方云汉站起来,道,“我会立刻动身。”
“还有,我带回来的那两箱东西,图纸和记载机关术的卷轴,都转交给神机百炼营,石板你暂且自己保管,至于那块石头……”
方云汉停顿了一下。
他当初离开蜃楼的时候,顺便把荧惑之石给掏出来了。
兵魔神高达百米,如果按照公输仇他们交出来的机关术,恐怕要用两百多个炉子,花一年时间才能构架出一套完整的动力中枢。
这还是公输仇自己的估计,主世界的匠人在机关术方面的造诣远不如他们,所花时间只会更多。
但是荧惑之石,作为能驱动那样一座巨型楼船的动力源,自然也能用来驱动兵魔神,可以节省很长的时间。
这东西本来也该留给神机百炼营,方云汉却在话要出口的时候,忽有一种心血来潮的感觉。
“算了,那块石头我直接带走。反正他们短时间内也造不出兵魔神来,没机会用上。”
几件事情交代完了之后,方云汉径直离开了陈府。
他回到皇都还没有半个时辰,龙稼轩那边的人刚听到了这个消息,正要派人过来请他商谈。
马车出了丞相府,还在路上,却不知要找的人已经走了。
“连顿饭都没来得及吃啊。”
陈五斤坐在桌边,挥退了即将上菜的仆人,心中略有些感叹。
西大陆那边的人攻陷五座城池之后,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犹在未定之天,方云汉要去处理这些事情,确实是刻不容缓,越快越好。
只是回想起最近这一年以来的局势,天祸兽变,人起刀兵,多事之秋,愈演愈烈,西大陆军队反常远渡而来,登岸攻城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多少知情者心中那股风雨欲来,倒灌天下的压抑感,便越来越清晰。
反常的地方太多了,以至于这些本该是人间最常见的兵祸争伐,也显得有几分突如其来、天降灾殃的味道。
但忧心忡忡,空叹感怀,于事无补,只是一味悲观的话,也不是真正有志之士该做的事。
陈五斤只是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声之后,就放下茶杯,从轮椅上站起身来,双脚踏地,立的笔直。
一股潮涌似的真气,从他丹田中散开,上激天灵,下冲涌泉,昂贵而并无多余纹饰的长袍,在他身上渐渐浮动,微暖的气流冲向四方。
吹得屋中桌案上的书,哗哗翻页,吹的院中发了新芽嫩叶的树,簌簌作响。
陈五斤大步走出了园中,向这边显出惊容的老仆吩咐道。
“带上会长留下的东西,随我去丞相府。”
………………
这一天。
被攻陷了五座城池的一方,得到了消息之后,都将以昂扬的愤怒去回应。
而在西海沿岸,刚得到连场大胜的那一方最高指挥者,却并没有什么胜利的喜悦,反而是忧思重重地坐在汇玉城的官衙之中。
随身的护卫都被遣至门外,高择言独身一人坐在大堂上,面前铺开的,是从城中收集到的大齐风物书册、地方志、名臣录之类的东西。
堂内两边设有红漆木架,大堂主位的正上方,悬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门外有石狮。
堂内坐着的唯一一个人,注视着那些文字,疲惫的闭了闭眼睛。
高择言虽然是金原公国的水军大都督,一员武将,但却博学多才,通晓多国语言、文字,所以才能看得懂大齐的书籍,更能从其中粗略的推测出大齐现阶段真实的国力水平。
无论是百姓的体量,还是军备方面,这都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强盛的国度。
即使是整个金原公国与之为敌,也只能说一句胜负难料,何况他们这次只来了数万水师。
更有一点,这次出海,甚至根本不是高择言自身的意愿。
这个金原公国的大贵族,高鼻环眼,狮面阔口,胡须卷曲一直连接到头发上,看着是个粗犷野蛮的面相,实际上却一向以思虑周密而自得。
他平生信奉着“宁可慢三步,不肯漏一步”的准则,对于不了解的东西,哪怕先避开,施以软弱的姿态,都不想以冒失的姿态接触。
这样的一个人,也是最讨厌有自己根本不了解的变数,存在于己方的阵营之中,甚至对于这一类事情的厌恶,还要超过对敌人的恨恶。
可是,自从那一颗深红色的星辰坠落在国境之内,金原公国的国主,带头塑造了红莲神像,接触了红莲神像代表的那尊“神明”之后,这让高择言最厌恶的事情,就已经成了他无可回避的事实。
然而,那游移在梦境中的红莲之主、万寿之神,好像对他这种心思一无所知,又或全不在意。
他甚至是整个金原公国除了国主之外,第二个得到神赐之心的人。
当无法掌控神秘的时候,可以厌恶,但当自己都被神秘掌控了的时候,再刚硬的人,也不免会有些颓然。
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就预感到,以后会有越来越多完全不是自己所要选择的走向,将要经由自己的双手,被创造出来。
得到红莲神赐之后,金原公国,士气更凶,战无不胜,但果然没过多久就有神谕传下,要他们以这一艘古船为主,渡海远去,执行一项任务。
神的恩赐,他们求得了,神的命令,他们又岂有违抗的余地。
金原国主只得暂停了部分计划,派了自家水师之中的大半精锐出海,才有了这一次突袭西海沿岸的作战。
“大将军。”水军中一员统领朴立跨入府衙,说道,“此处的法坛仪式已经快要完成,我们接下来,是不是再多攻下几座城池,设立祭坛?”
朴立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望去,映入他眼中的,就是一个高坐堂上,气势森严的大将。
在自己的手下踏入大堂的时候,高择言的精神面貌就出现了极大的变化,眉宇之间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自信。
他目光扫视之间,只会让人感觉到上位者对他们的期许、对他们胜利的赞赏和认同,绝不会有任何人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对这一次贸然招惹了一个强大国度的事情很不情愿。
领兵在外,无论心里有怎样的计较,高择言在手下的面前,一定是始终有着强大的野心、睿智,从无判断错误的大都督。
“不。”他否决了朴立的请示,道,“这五座城池之中的法坛一成,只要一个昼夜的时间,所汲取的地气,已经足够石人伐龙舰进行一次行动了。”
朴立先是习惯性的点头,又问道:“可是这也只够一次行动而已,即使一次行动就能完成任务,之后,我们返回的时候,想让伐龙大舰继续发挥出平风定浪,拨开迷雾等功效,也是需要地气作为能源的。”
自从开始叩拜红莲神像,金原公国的将士,愈发好战,况且这一次分兵五路,突袭大捷,可谓是一次大胜,他们自然更加情绪高涨,这几天,下面的各级将领纷纷请求再战。
“不要被一时的胜利干扰了思考。”
高择言说道,“我们终究是孤军在外,粮食饮水也不充足,而所面对的这个国度,却是疆土辽阔,敢战之士不下百万,一旦我们继续前行,遇到对方大批援军围至,肯定要出现本不该有的损失。”
他在桌上拿了几张纸,从大堂主位之上走下来,取了自己的配刀,挂在腰间,道,“五座城池的法坛,只要一个昼夜,就能汲取许多地气,而实际上他们能在一个昼夜之间破解法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传令下去,我们不但不继续进军,待法坛一成,还要立刻撤离府衙,搜刮粮食饮水,每个人得到足够自己五日使用的量之后,迅速整军撤退。”
高择言说着,把几张纸递给朴立。
朴立低头一看,那正是刚才大将军所说的命令,一共四份,而且都已经加盖了印章,显然是要传给其他四路兵马的。
“只是五天的粮食饮水,是不是还有些少?”
高择言摇头,道:“莫忘了,我们是水师,完成神谕之后,我们才会更加自由,到时顺流而下,换一个地点,重新来一回就是了。”
朴立兴奋道:“末将明白了,到时候他们的援军都聚拢到这边,我们避其锋芒,胜利只会更唾手可得。”
“有伐龙舰的优势在,这东大陆的国度再强,面对瀚海阻隔,彼时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两番大胜,凯旋西归。”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是已开始期待下一次大胜的场景,激动的耳朵都微微抖了抖。
这个瘦小的男子身着皮甲,没戴头盔,五官之中最显眼的就是他那一对耳朵,耳廓饱满而圆,耳垂也要比常人大出不少。
这样的耳朵,就算是放在一个脸如满月的大胖子身上都会有些嫌大,放在瘦小的朴立身上,简直就像是他的脑袋两边,长了一对肉翼。
在双耳一动之下,他脸色微变,一句话就传递出去。
‘府衙东南角墙外有人偷听。’
这句话不是出于口中,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在高择言心中响起来。
他一听了这话,身影立刻消失。
而在此时,整座府衙的东南角墙外,相隔十步宽阔的街道,一座民宅里面,高保家正背着自己的大盾站在阴影之下。
这座宅子原本的主人,在当日这些贼军攻入城门,直入府衙的时候,就已经吓得偷偷逃走,此时屋内空无一人。
宅子不大,但也有个前院,种了些叫不上名字的小树野花,还搭了一个竹棚,上面缠绕着瓜藤,冬去春来,瓜藤已经生长的很是喜人,翠绿的颜色,蜿蜒在发黄的竹竿上,遮挡着日光。
高保家就借着这一点清凉,仔细的分辨周遭的声音,把注意力放在府衙之中。
以他的耳力,只要心里关注了,周遭数百米的对话、连惊叹吸气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来探听情报的时候,根本不必潜入府衙。
而且还有一桩妙处,就是在岳天恩、燕子冲他们这一群人之中,唯独高保家因为家学渊源,也学过几种西大陆的语言,所以他能听得懂府衙那些人在说什么。
只是,高保家听着听着,在大堂里传来的对话终止的一刻,忽觉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心跳声,呼吸声,全部消失。
他心中微疑,眉头刚要往中间凑拢少许,就发觉墙头上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披厚重甲胄,腰悬长刀,但是行动之间却要比蚂蚁更轻,比蝴蝶更灵,高保家全神贯注状态下的耳力,也不曾听到这人到底是何时到来。
但是此人一开口,嗓音一露出来,高保家就确定,这人在一个呼吸之前,还位于府衙深处的大堂之中。
不过那时他说的是西大陆的语种,这时说的却是有些生硬的大齐语言。
“齐皇朝的大拳师?”
高择言按着刀柄,将悬挂在腰间的长刀压的近似横起,俯视着说道,“之前我的部下罗在心,曾经在永汲遇到一个强劲的对手,没想到很快我就在自己这边,又见到了一个如此出众的武人。”
在高择言的视角之中,高保家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虽然大体看起来仍是之前静听的那个姿势,但是,虎口方向、手肘向外拱起的角度、双脚间距、膝盖发力的准备,都进行了微调。
被瓜藤叶片切割的斑驳阳光下,照见地面一卷卷微尘扬起,自然而然的在高保家身边,形成了一个如球、如钟的形态。
这几乎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可应对前方高处之攻击的姿势。
稀薄微尘如钟,气场混成不缺。
高择言问道:“去年的四海武道皇者,就是在你们这群人中间决出的吧?”
高保家身子胖壮,眼睛就显得有些小,斑驳的阳光落在他额头上、脸上,衬托出浓浓的,像是在午休的懒散汉子模样。
他就这样使人觉得全无慎重的说道:“我也从燕子冲那里听说了,你们有不死之身。他的爪功再怎么凌厉,落在你们身上,就像是清风过水,只见波纹不见伤。”
高择言露出了笑容,道:“那他必定是误会了,我可没有不死之身,如果你能打中我的话,也许,我会立刻受伤。”
“哦?”
高保家的眼睛怒然一睁,眼珠不避阳光,胖壮的脸上小小的眼睛,似突然大了一些,日光照在眼珠上又被反照。
那一个刹那,他七窍之中,都像有微薄光气在喷发。
“那就试试。”
一语未落,动如霹雳雷鸣。
民宅轰然一震,几乎有地龙翻身之前兆。
摇晃的院墙,突然出现一个硕大的缺口。
那就像是一个圆,圆心位于墙头的位置,下面的半个圆形,就以缺口的形态,呈现在整面墙壁上。
圆球以内,空气暴动,砖石成粉。
大量的墙壁粉末被裹挟着冲飞向外,快到如同一条雪白的光柱,贲然横裂街道,撞入府衙之中。
撞塌围墙,撕裂砖石,刮折立柱。
汇玉城府衙东南角的整个院落,就像是一下子被劈成了两半。
嘭!
一面大盾,一个胖壮身影,停在了府衙大堂前的空地上,身后一片狼藉。
高保家的这一击全力而发,大盾在前,一去不停,十成力道的一击,连贯两座宅邸,深入府衙五十步。
他这一击惊动了整个府衙,甚至可以说是惊动了整个汇玉城。
然而,当他把定步子、站稳的时候,周围那千百名影影绰绰、竞相奔走围拢的西大陆士兵,却全部在他注意的范围之内。
只有背后、上方,一股说不清是寒是热的锐意,罩住了高保家全身,激得他后颈寒毛,根根晶莹竖起。
天空中,那一轮耀眼欲盲的日头之中,有一个人影悬停,背后倏地张开了一对晶莹剔透、修长到几乎可以盖住整个身子的蝉翼。
今年今月今日的西海,犹在春意浓。
知了的叫声,提前一个月,响彻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