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通侯府,是当年皇帝亲自下令为方巨侠建造的府邸,当时还赐下了三百名侍女,一百名健仆。
不过在方应看入住了这座侯府之后,里面的人都已经被换了个干净。
如今这座府邸之中,伺候神通侯的人数不算太多,但都是受过精心教养的,对神通侯忠心耿耿,就算神通侯当着他们的面谋划造反篡位的事情,也绝不会有一点风声泄露出去。
当然,即使如此,这些人仍然没有资格接触到方应看的秘密,方应看也绝不会真的在这些人面前有半点失态。
府中真正能得到这位小侯爷几分信重的,只有八大刀王。
“女刀王”兆兰容、“相见宝刀”孟空空、信阳萧煞、襄阳萧白、“伶仃刀”蔡小头、“八方风雨刀”苗八方、习家庄少庄主“惊魂刀”习炼天、“五虎断门刀”彭尖。
这八个人,不是一派宗主,就是自出机杼的刀法逸才,就算独身立于武林之中,也能很快聚起一波势力,啸踞一方,可是他们八个人都死心塌地的为方应看办事。
方应看出门,他们八个往往都是随从,方应看在家,他们八个就是神通侯府的护卫。
护卫这职责也艰辛,尤其是尽职的护卫。
今天晚上,是八方风雨刀苗八方和五虎断门刀彭尖这两个人轮值。
他们领着一些侍从在侯府之中巡逻,两人原本都离正门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里绕过了影壁,来到了大门口。
苗八方艺高人胆大,先上手开门。
门一开,还没来得及问询门外是谁,就有四条黑影同时扑来。
这四条黑影扑过来的速度很快,但是身姿笨拙,苗八方左手还扶着门,右手一刀挥出,就把四条人影膝盖的位置全部斫伤。
他用的刀是一把生锈、钝刃,如同在山沟里扔了好几个月的废柴刀。
这样的刀,就算是在白天也毫不起眼,在这深夜里面更是难以捉摸,可是他一刀之间,能把四个高矮不一,远近不同的人的膝盖全部砍伤,已经使这把刀多出了一股不凡的气派,血腥的宝光。
膝盖中刀,四个人一同向前扑倒。
这本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但在一旁手按着刀柄不曾出动的彭尖,却立刻瞧出了不对。
因为这四个人,从膝盖受伤到向前飞扑跌倒的过程显得太自然、太安静了,而真正的活人,膝盖突然被斩伤,疼痛刺激之下必定会做出一些并不自然的挣扎,即使存心克制,人的肌体本能反应也是无法隐瞒的。
所以,这四个身影,在扑过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活人。
彭尖不假思索,一刀挥斩向上,他双眼可见的范围内,隐约瞥见了上方有一抹金光闪过。
正有一个戴着金色面具、金边黑斗篷的昂藏大汉,不走正门,从屋檐上方跃过,落了下来,刚好迎上了彭尖的这一刀。
苗八方也察觉出不对,口中发出尖啸,回头斩出一刀,刀上也有啸声。
擅长八方风雨刀、八方藏刀式的苗八方,平时出手绝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动静,他这两种啸声,都是为了给神通侯府里的其他人示警。
可是他这两种声音刚从嘴里、刀上发出,就急剧的变得微弱、细如蚊呐,要比他自己所预料的低上了千百倍。
这样的声音,最多引起前厅之人的注意,却根本起不到警示的效果,更绝不可能传过中厅,抵达后堂。
从屋檐上方落下来的这个人,浑身好像携着一股无所不至、无所不容的无形大力,一下子充斥在神通侯府大门和影壁之间的这片区域,好似把这里突然变成了水压深重、幽暗无光的湖底。
这两个刀客现在都发不出洪亮的声音,甚至连动作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们挥刀的速度还是足以让普通百姓的眼睛捕捉不到,但是要比他们平时的状态差了十倍也不止。
空中那个人就在迟钝了十倍的两个刀客目光之中,伸出了一左一右两只大手,坠身,按掌。
噗!
两声重叠在一起的细微响动发出,苗八方和彭尖的头顶各自被按了一下,两个人都像是矮下去三寸不止,两眼暴突,脖子也都突然变粗了一倍,呼吸骤然停止,人却像是桩子一样,钉立在地面,不摇不倒,连手里的刀都还死死的抓着。
金面人脚触实地,站在了这两具无法倒下的尸体中间,伸出一根手指,推了一下金色面具的鼻梁部位。
此人身材高大,口鼻之间的气流进出极其猛烈而绵长,他脸上的金色面具严严实实,遮挡了整张脸,根本看不出什么地方有明显的孔洞,但却对这种呼吸全无影响。
因为这是四大名捕之中,无情巧手所制。
戴着面具的人,自然就是方云汉。
他运用岳天恩所授的金猿吞气法,使得心脏搏动,肺部运转,血液流动的力度,超越常人近百倍,更使得筋骨膨胀,整个人生生拔高了半尺有余,简直像是一头熊和一只老虎合在了一起,与他平时的体态绝无半点相似。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抵在影壁上。
四具尸体扑倒在地,还有刚才苗八方发出的细微声音,引起了前厅中其他六大刀王的注意。
今夜方应看正与人在后堂之中议事,其他六大刀王也都没有休息。
原本跟随苗、彭二人四处巡逻的人手正在快步赶来,但他们还没有抵达影壁所在,六大刀王已经一同踏出前厅。
孟空空边走边问道:“苗八方,门外是什么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刚踏出前厅三步,距离影壁相隔约有二十米,其间院落空荡,只有院子的正中摆着一个养荷花的大缸。
缸中水微漾,孟空空浑身一震。
六大刀王同时拔刀。
因为他们看到,墙,消散了。
神通侯府的影壁,由千百块精心打磨的砖石组成,沉重、坚固,此时却像是一片轻薄虚幻的云雾一样散掉了。
砖头当然不会突然变成云雾。
那必定是、只可能是有雷霆万钧而润物细无声的力量,悄无声息的把整面墙壁粉碎,化做了可以短暂漂浮在空中的细小微粒。
墙壁化为尘埃,骤然扩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充斥了前厅和大门之间的整片院落。
六大刀王的视线一时都受到影响,他们不约而同的做出了后撤的举动。
后撤的同时,他们也在向前出刀,耳听八方,并且相互靠拢。
为了提防对手趁着尘埃弥漫的时候在其中下毒,他们也都第一时间敛息屏气,全都没有开口呼喝。
只不过,六大刀王有这样的见识,那些刚刚巡逻而来的侍从们,却没有这样的水准,有人一看到眼前异状,立刻张口大呼。
“有……”
这个人连第一个字的声音都没能完整的吐出。
六大刀王已觉得乍然间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长吟,宛若龙游于天的抖鳞之声,直闯入颅脑深处,双耳如受针刺,嗡的一声,五脏六腑之间一阵颤动、绞痛,急忙潜运功力,保护内脏,封闭听觉。
那些巡逻侍从更是不堪,他们根本没能听到长吟之声,已然肝胆破裂,纷纷口吐着深色的血液倒下。
这时候,六大刀王终于退入前厅之中,他们借着地利,一同出刀,刀风回荡在前厅之内,把尘埃吹拒于门外。
可是尘埃方退,一股黑色的暴风就从尘埃之中狂吹而来,一下子把六大刀王的刀风撞散。
孟空空和兆兰容看也不看,拼命急退。
萧煞、萧白、蔡小头、习炼天,这四人慢了一步,被黑色暴风一卷,手中宝刀俱碎,筋断骨折,全被甩飞出去,没入烟尘之中。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够穿透尘埃的阻隔,就会看到这四个人的尸体,跟门口的四具尸体砸在了一起,彭尖、苗八方的尸身也受到波及,倒落下来。
破碎的刀片、刀刃相互切刺,给这些尸体留下新的伤口,肢体相叠,每一具尸体上的伤口都流淌出鲜红的血液,宛若这十人刚在这里血腥厮杀,同归于尽。
前厅之中,黑色的暴风甩飞四大刀王的时候,速度略微降低了一些,兆兰容和孟空空这才看清,那是一袭黑色的金边斗篷,斗篷之下,是一个金面大汉。
他们两个判断精准,却也只是为自己多争取了这么一面的时间。
似乎因为刚才飞纵而来的速度太快,金面人的斗篷卷断了水缸里的一株荷花,一根花茎正在他身体侧面坠向地面。
他一拳打出,花茎断成两节,分别射向兆兰容、孟空空。
孟空空一刀斩中花茎,那柔嫩到能够掐出水来的花茎分毫无损,反而是他手中的相思宝刀当场碎裂,噗嗤一声,一节绿油油、沾着血的花茎,穿透了他的心脏,从后背洞射而出,钉在了一根柱子上。
兆兰容则从一开始就不成选择硬接,她的刀招妙的像是大宋最高明的画家,正在用手中的笔描绘一片悬崖绝壁,绝壁上,又突出一道彩虹横挂。
那一节花茎在跟她的刀身接触的一刻,她的刀就至少分三次,做了幅度不同、方向也有细微差别的偏转,使得花茎从直射变成了在刀尖上旋转不休。
但是她刚以全副精神,神来一笔的化解了这一杀招,一片黑色就从侧面横飞而来,隔断了她看向自己刀尖的视线。
呼!
方云汉扯动自己身后斗篷一展,如大扇张开,柔软的布料边缘从兆兰容脖子上抹过。
血箭迸射。
………………
滋!
神通侯府的后堂中,一个橘子被人剥开,带着橘子香味的丰满水汽,从橘皮的裂缝滋射出来。
这个正在剥橘子的人,从衣着上来看应该是一名老太监,他面如蟹壳,色近青砖,白眉如雪,唇角下撇,威仪肃肃,但是他居然留着胡子,甚至胡子还保养得很好,一片雪白而有光泽。
在整个大宋,能有这样一副胡子的老太监,只有一个人,曾经被皇帝亲自赐名为“有桥”的内监首领,宫中第一高手,米苍穹。
这后堂,也是神通侯府的私密所在,除了神通侯方应看之外,就只有这位米公公能够进出自如,甚至深夜还待在这里。
他们是在商量关于最近京城中的局势变化。
六分半堂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垮塌,狄飞惊竟然好像暂时不思复起,迷天盟主关七失踪,金风细雨楼一家独大。
这样的局势,绝不是有桥集团所乐见的。
这样的讨论,米苍穹和方应看已经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好几天,也命令手下各方的能人做出了不少应对。
但他们无论怎么讨论,都还觉得针对这次的事,已做的应变还远远不够。
又敲定了接下来关于刺探金风细雨楼、与蔡京会面的几件事情之后,两人稍作休息,米苍穹刚剥了一个橘子,耳朵里突然就捕捉到一种如龙在天、时有时无的低沉长吟。
这长吟之声颇为古怪,隐约引起内脏共鸣,不过后堂中的两人都功力深厚,内力自发流转护体,所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
米苍穹侧目去瞧方应看,方应看面色不动,转向米苍穹,笑意如旧,是带着些稚气,所以更令人觉得纯朴的尊敬笑脸。
“看来府中来了恶客,公公,容我失陪片刻,出去瞧瞧。”
方应看起身出门的步子,走的很宁定,心情很从容。
八大刀王实力不俗,尤其是八人联手,更可杀力倍增,据说连诸葛神侯的师弟、太师蔡京着意拉拢的绝代高手元十三限,也评价这八人的刀阵为“八人联手,不逢敌手”。
纵使是真有可以力敌八大刀王的高手,也不可能让他们八个连一声警讯都发不出来,所以没有警讯,就是不算危机。
方应看有从容的理由。
连米苍穹也是这么想的。
在方应看出门之后,米公公还气定神闲、施施然的扒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
他咀嚼了两下,还没有嚼完,就停下了口齿的动作,一双老眼渐渐眯起,盯住了桌子上的一盏灯。
灯有灯罩,风吹不动,可是此时,灯罩里面的烛火晃动不休,明暗急变。
这不是风,是杀气。
窗外修竹沙沙作响,竹叶凋落如雨,满院秋霜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