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是一切的基础。
在浩浩荡荡的均田变革以后,到底是田亩归私好,还是田亩归公好,其中的差别,农民的体会是最深刻的。
只是各自期望不同,又有私心作祟,所以很多人不愿意直视差距。
当然。
这还是有对比的情况下,若是没有横向对比,只能纵向对比以前的日子,那就丁点痛苦都不需要了,只觉得盛世安康。
至于北边情况的那些传言?谣言!绝对的谣言!
所以说,人总是会欺骗自己的,毕竟如果所有苦难都刻骨铭心,那人生也太过艰难了,苦难从来不值得歌颂,遗忘只是无奈的逃避。
当无处可逃的时候,要么醒悟,要么崩溃,如此而已。
张执象从橘子洲离开,并没有走水路回长江,而是在长沙府周围转了一圈,因为湖广交错的两种田亩制度对比最为强烈,也最有参考价值。
长沙、常德、岳州。
三个月后。
围着洞庭湖转了一大圈后,张执象再度回到橘子洲,傅有余对于度假岛的改建已经初见成效了,这一次张执象准备居住一段时间。
他要完成一部作品——湖广农村调查报告。
因为洞庭湖周围存在大量王家以前的庄园,所以张执象很顺利的拿到了最洞庭湖地区的最真实的记录资料和数据。
并亲眼见证了徐阶主导公有变革以来,湖广地区发生的变化。
在调查期间,王绛阙曾离开了一趟,去南京观瞻了一场处刑,曾经结交徐阶,帮徐阶起势,主动捐献土地的许栋,被斩首了。
在四月初一,徐阶正式发动了武装变革。
在早有预谋的情况下,几乎团灭南京议会,几大豪商也全部抓获,随着数百颗头颅在南京法场上落下,大时代的帷幕被彻底拉开。
从南京到川贵大山的偏远农村,最底层的百姓们被动员了起来。
他们以一种过分发泄的态度,开启了暴力的变革。
旧日的支配者们,头颅被砍下,鲜血殷红了大地,让干涸贫瘠的土壤得到了滋润,新生的活力开始野蛮生长。
他们没有任何经验,或许闹出了许多笑话。
但毫无疑问,他们在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虽然……思想并未改变。
“徐阶最大的问题是他缺少一支先锋,在东林书院过去的培养当中,是以民主自由为前提,因为没有厘清学生的成分问题,所以东林书院的教育只是大而化之的表面功夫。”
“他们的变法,无非是一场打着新旗号的,旧式变法。”
“若要说与王安石变法有什么不同,大抵是因为徐阶知道底层百姓的力量,很好的利用了这份力量,所以他成功了。”
“虽然看起来,这两个变法的区别极大。”
“王安石变法是为了‘理财’、‘整军’,从而必须改变朝廷财政问题,故而需要改善生产力,其中以粮食产出最为关键,实行了青苗法等政策,意图在不改变田地归属和税收剥削的情况下,保证农户的生产顺利进行……”
“而徐阶的开公变革,则在均田的前提下,完成了对整个社会面的改造,确定了剥削的存在,掀翻了剥削阶级,极大的解放了生产力,让百姓们翻身做了主人。”
“可以说,两个变法不仅一个胜了,一个败了,立意上就天差地别。”
“完全不能划分到一起去。”
“可实际上呢?徐阶的确紧急拿出了系统性的理论,让他们有了可以指导思想和行动的理论,但贯彻落实却有着极大的问题。”
“其中最主要的问题是,那些执行变革的,徐阶的学生们。”
“他们口中呼喊的口号与心中的认知并不相同,他们只是跟随这徐阶去做,而内心并未真正理解这场变革需要什么,有着怎样的意义,他们是不是因为这份伟大而发自内心的拥护。”
“他们并不是,他们看到的只有旧的体系被掀翻,而他们作为徐阶的嫡系将登上新的舞台……”
“所以。”
“这其实是一场有着新口号的旧式变法,亦或者说是一种另类的改朝换代,却是没有真正的完成文明的蜕变和进步……”
张执象一笔一划,如同刻在石头上一样,写着这份调查报告。
在调查走访的过程中。
他已经遇到了很多实例,徐阶自身队伍的不足,导致了底层出现各种怪相,最普遍的一种就是,一个村子内,大伙热衷于斗争,谁都想抢名义,抢大义,然后出各种阴招、损招,然后又没人主持劝导,逐渐也荒废了耕种,然后看谁家粮食收成多,便说他是地主……
如此一来,风气就坏了。
风气的问题,徐阶是考虑到了的,所以他不断派遣“钦差”去各地纠风,但就像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一样,王安石也喜欢派御史巡游各地,纠风正法。
但,没用。
亦或者说,治标不治本,最开始大家还当回事,后来没有真正解决问题,两回三回,也就没人期待了。
当习惯之后。
人们对于徐阶的热情也会消退,暴露在广大农村面前的,是迷茫,而新的秩序混乱,旧的秩序开始复辟。
家族宗法开始重新登上舞台。
很多事情是已经发生的,很多事情是有了苗头,将要发生的。
不管如何,张执象不认为徐阶的变法成功了。
虽然农村混乱,但城市内,却做得很好,几乎所与人都在夸徐阶,更是认为徐阶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圣人。
他们坚信按照徐阶的道路走,大家就会拥有美好的明天。
至于农村面临的混乱和艰苦?
困难是一时的,不过是“技术水平”有问题罢了,等整顿吏治,大家知识文化水平提上去了,就解决了。
农民穷苦?
没关系,那都是生产力不够,等生产力发达了,大家就都富有了。
张执象写写停停。
不管如何,三个月过去,田亩归私的那些村子,就是不同田亩归公的村子发展的好,毕竟一个重点是内耗的团体,如何比得过人家齐心协力的团体。
夜里挑灯着书。
王绛阙送汤圆过来,许多资料都是她一手整理的,所以她再明白不过,拉椅子在一旁坐下,说道:“徐阶最大的问题就是这场变法徒有其表。”
“他并没有在民众的思想上做出实际改变。”
“他只是强行让百姓换了种生活方式而已,同时他还强调奉献和忍耐,提倡艰苦奋斗,让资本能够最大程度的增密,所以他们工业化的进程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
“工厂可以说是遍地开花,各种项目上马。”
“本质上。”
“这是披着变革的皮的,一场工业的狂欢。”
张执象点了点头,说道:“徐阶不介意有代价,而有些人成为了代价却不自知,在普罗大众面前,工业带来的生产力变法是翻天覆地的。”
“他们惊叹这种伟力,然后如痴如醉。”
“徐阶要的就是这些,他自己知道结症所在,所以凭借影响力威压着,保持一定的脆弱平衡,其余的只要工业发展足够就行了。”
“徐阶不怕变质,所以尽可放手去粉饰太平。”
“纵使若干年以后,人们的记忆也会美化,将会给徐阶套上各种光环,神圣无比。”
不仅仅是粉饰太平。
徐阶会扩大民主和公平,然后指责和干涉朝廷的做法,他们甚至会组织追杀,到北边的地界上去“惩恶扬善”。
对此。
王绛阙感慨道:“以前是士绅往南边跑,现在是往北边跑。”
“戏剧化之余,也是两边的差异性的直接表达,徐阶不分青红皂白的把人都杀光了,赶走了,手上能用的不过是那些真正的寒门士子,是那些耕读传家,没有在均田和变革中受到影响的那部分士子。”
“他们数量虽然不小,但在才能上还是有些含湖的。”
“虽说治国的话,一县之才就足够了,但那是过去的模式,过去的王朝皇权无法下乡,乡村基本上是士绅自治,所以不要多少人才。”
“可变法以后,官府责任无限扩大,早已不是原本的一县之人才,就可以满足需求的。”
“而是农村是作为广阔天地,需要大有作为的。”
“几乎村村都要有能拿主意的人才才行,而规划发展之下,一乡一县,又要眼光更加长远,道德更能服众的英才。”
“然而。”
“且不说大明这一千多个县,就说广大农村,整个大明有两三百万座村落。”
“徐阶是没有办法,在基础矛盾存在的内耗情况下,有足够的人才治理如此广阔的疆土,并维系变法的成果的。”
跑的不仅仅是士绅,还有南方的官员。
徐阶点燃的大火,他是控制不住火势的,他向士绅宣战的同时,基本上整个江南的官员都开始了逃亡,没有谁愿意留下来等死。
这些人其中的很多过去贪赃枉法,欺压百姓,有很多罪行。
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多厉害的人才。
但,瞬间的真空是问题的主要原因,几乎顷刻之间,整个江南的官府系统就崩溃了,徐阶需要完成重新的搭建,可以说是要耗时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