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面到现在,夏源只能说史书上对弘治皇帝的记载还是很靠谱的,朱佑樘可能不是个多有作为的皇帝,但他是个宽和仁厚的贤君。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夏源对他目前的印象就是个很有亲和力的大叔,作为一代帝王,他似乎没有那种让人不敢直视王霸之气。
他身上有的只是平易近人的随和,相比起来,帝王的威仪反而淡了不少,也或许是被他刻意收敛起来。
而现在面对这个友善大叔抛过来的选择题,夏源迟疑片刻,大着胆子提议道:“陛下,学生以为要不就废程朱?”
朱佑樘对此并不意外,而是温声问道:“可否说说原因?”
“......”
夏源有些被问住了,事实上,明朝从正德年间之后,心学就成功跻身于主流意识形态,可以和理学分庭抗争,甚至发展到隆庆万历年间,有了压倒理学之势。
许多官员纷纷成了心学的信徒,考生作八股时也将心学思想融入八股文和策论中,心学一片欣欣向荣,理学可谓是遭到重创。
就这,还是官方没有废程朱,名义上一直以程朱为宗的情况下发生的。
但这是几十年后发生的事情,总不能说,陛下,学生其实会算命,我掐指一算,算出了理学在未来主动会被心学打败,所以咱们不如让这个事儿提前。
思来想去的,夏源终于开口问道:“不知陛下对理学所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是何看法?”
“朕....”朱佑樘张口欲言,又忽的顿住,这个问题涉及到理学的根本,他虽然也学儒家经典,读孔孟之言,那些翰林经筵时也是按照程朱的注释去为他解读圣人之言。
但他和这个时代大多数读孔孟,学程朱的读书人一样,只知道按部就班的去学,却从未去剖析过理学的本质,因此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见状,夏源又接着问道:“学生斗胆再问,陛下以为世上可有人能做到存天理,灭人欲?”
“天下人何其多也,想来应该是有的。”
“不。”夏源摇摇头,斩钉截铁道:“学生敢断言,无人能做到,这句话从诞生伊始就是个伪命题。”
“伪命题?”
“没错,人本身就有**,比如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当然,程朱所说的人欲并不包括这些正当**,指的是私欲。
可私欲是人性,人性是无法避免的,和学习多少知识,获得多少理无关,灭人欲,既是在压抑乃至灭绝人性,但人性又如何能被消灭?换句话说,若人没有了人性,还是人吗?”
说到这,夏源看了皇帝一眼,低声道:“我大明自建立以来,迄今百余年,期间出过多少贪官污吏,这些贪官都是科举上来的,都是读过理学的,也都是尊崇存天理灭人欲的,但他们仍然无法压抑自己的私欲,该贪腐还是贪腐。
由此可见,存天理灭人欲只是一句口号而已,只是一个美好的向往,可以拿出来喊一喊,但却无人能做到。”
听完这些,朱佑樘不禁陷入沉思,他不得不承认,夏源说的有道理,存天理灭人欲或许真的只是个美好向往,确实很难做到,起码他自问做不到。
但是...
他开口问道:“可卿说了这么多,与朕问你的为何要废程朱之间有何关系?”
“......”
夏源默然,自己虽然扯了一大堆,但好像真没什么关系。
“...陛下可不可以再给学生一个选择的机会?”
朱佑樘闻言有些莞尔,笑着道:“卿这次想选什么,废新学?”
“不是,学生这次也不说废哪个,只是想说此事陛下其实没必要忧虑。”
“没必要忧虑?”
朱佑樘对此有些不敢苟同,但仍是静静的等他往下说。
“陛下,学生的意思就是哪个都不废,就顺其自然发展,天下人学程朱,奉程朱为圭臬,是由于国朝规定科举答题时以程朱理学的注释为准则,这才是天下士子都学程朱,并以程朱为正统的原因所在。”
“学生说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要不是科举,可能没人把程朱看得那么重。”
“而陛下想废程朱也很容易,只消颁布诏令,说从此之后科举答题不准以程朱注释为准,天下肯定没人再去读程朱。”
夏源说了一堆,末了才问道:“但这样做的后果,不知陛下可曾想过?”
“朕当然想过,若如此做,恐怕天下士子要群情激愤,聚众上书,公然指责朕是个昏君,暴君。”
朱佑樘显然是个在意名声的皇帝,不,应该说极少有皇帝不在意名声。
而一道诏令确实很容易颁布下去,但颁布容易,想推动却是极难,更不用说此事是改弦更张,更改百多年的国策。
那时,整个天下还不得炸了窝子。
“因此朕才想是不是要废新学....”
朱佑樘对此很是犯难,废新学绝对是最优解,他是皇帝,他不在乎哪个学问优劣,他只在意江山社稷的稳定,不要出什么乱子。
可让他心存顾虑的是,创导出新学之人在教太子读书,帮自己解决了最头疼的难题。
若是把新学废了,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何况就算自己现在废了,等以后太子登基,为新学正名,继而废程朱,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所以他此次召夏源进宫,说的直白点就是想打个商量。
于是弘治皇帝用一种商议的口吻道:“依朕来看,若不然卿就别钻研那个新学了如何?也别给太子教导什么新学的内容,就让天下安稳下去,你看可好?”
夏源脸颊一抽。
这个你跟我说没用,你得和王守仁说去。
心学是他搞出来的,教导太子也是他在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