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只是想在京城住个几天,以此来躲避那些讨要喜钱的报喜人,但后来计划没赶上变化,隔了半月有余,才终于回到夏家庄。
夏家庄好像一切都没变,依然是那个住着百来户人家的安详庄子,依然是村口的大榕树,依然是坐在榕树下聊天的村民。
几个村民说说笑笑,瞧见一辆马车徐徐而来,又打马停下,都没怎么在意。
但等到马车上下来三个人之后,那几个村民说话的声音渐小,又慢慢收声,其中一个更是用手揉揉眼睛,又拍拍旁边的肩膀,有些不敢置信道:“你,你看那是....”
“那是...”
两人聊着旁人有些听不懂的天,但另一人已经飞快迎了上去,对着夏源左看右看,表情从怀疑到震惊,又从震惊到狂喜,突然状若癫狂的高喊道:“是源哥儿,是源哥儿!快,快去通知族长,源哥儿回来了!”
榕树下的其余几人似乎都在等着这声确定,闻言立马起身朝庄子里飞奔而去,而高呼的那人又瞅瞅夏源,“源哥儿,你...哎呀,不成,我也得去!”
说着,他就转身往庄子里跑,刚跑出十来米的距离,又猛地回身道:“源哥儿,你就站那儿,不准动!记住,千万不要动!”
“我...”
夏源张张嘴,脸上有些懵然,为什么不能动?
几声高呼,引得停留在树上的飞鸟被吓得扑簌簌的扇着翅膀飞走,他扭头瞅瞅赵月荣,最后还是把目光看向王守仁,“伯安,你怎么看?”
王守仁亦是一脸的若有所思,听到问话,停顿片刻,方才有些迟疑的说道:“学生觉得,恩师的乡邻很.....特别。”
“那咱们就站在这儿别动?”
“学生听恩师的。”
“小荠子,你觉得呢?”
“我听夫君的。”
“好的吧。”
三人默默在村口站了一会儿,随即便瞧见从庄子里涌来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全村老少扶老携幼都出来了,吵吵嚷嚷,声音喧嚣,等跑到村口,又突然静了下来。
夏家庄的族长夏有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从人群里出来,走到近前对着夏源又是一通左右打量,忽的是老泪纵横。
“叔公.....”
“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夏有德一手杵着拐杖,另一只手抬起来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随后吸吸鼻子,转过身冲着庄里人高声吩咐道:“快,去请厨子来操持宴席,咱们夏家庄的解元公回来了!”
在场众人皆是一声欢呼。
夏源傻愣愣的看着所有人。
这是,这是要开席了?
赵月荣也有些懵懵的,忽然她又想起什么,摆席不用自家掏银子吧?
王守仁和他们不一样,他就算是懵然,表现在脸上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扭头瞧瞧夏源,又看看这些欢呼雀跃的村民。
恩师原来是解元。
哪一年的?
不过,倒是没想到恩师的庄子对功名竟是如此推崇。
毕竟解元虽是值得尊敬,但仅仅是回乡而已,好似没必要受到这么大阵仗的欢迎,还要大摆宴席。
王守仁又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中举的事情,似乎仅仅是得知自己考中举人的那一天,家里才大摆三天宴席,而且自己还没有参加。
跑去跟一个和尚论了两天禅,说起来那位老僧不仅精通佛理,对儒道亦是研究颇深。
可惜那位老僧已于前年圆寂。
可惜...
乡民们的动作很快,还不到一个时辰,一个个圆桌就已摆上,长条板凳也端了上来。
一口口大锅支起,咕嘟嘟的冒起袅袅炊烟,妇人们洗菜的洗菜,择菜的择菜,帮着那些请来的厨子打下手。
赵月荣本想跑去和那些妇人一起洗洗菜,择择菜,却被挡了回来。
庄子里的妇人虽然淳朴,但也现实,以前管你叫骗婚的小娘子,平日里遇见不怎么搭理,背地里说不定还得指指点点一阵,说瞧见没有,这身子一看就不好生养,以后生产时可有的罪受。
现在身份不同了,虽然瞅着还是一副不好生养的样子,可自从夏源考中解元,赵月荣摇身一变,成了解元公的媳妇。
在庄子里人看来,这以后就是官家夫人。
一道道凉菜先是被端了上来,夏源拿起筷子夹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绿菜放到嘴里,瞧见对面红光满面的夏儒,含糊不清的道:“对了叔父,刚才一直忘了跟你说,你考中举人了,不过我估计你肯定也知道这事儿了。”
“.......”
夏儒噎了一下,才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半个月前就知道了,北直隶第二十三名。”
说罢,他端起酒盅抿了一口,而后埋怨似的道:“倒是你,考中了解元,这天大的喜事怎地也不见回来,竟是在京里一连住了十多天。”
“叔父,你是没瞧见那些报喜的人有多少,每个人都得给喜钱,这得给多少银子啊,我一寻思,算了,还是先不回去了,在京里住个几天再说,不过没想到...”
话到此处,夏源不无遗憾的叹息一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以为不回来就能省下银子,结果并没省下。
虽然自己没掏银子,可族长却帮忙掏了银子打发走了那些报喜人。
听说整整用了三十多两。
待会儿得找个机会把银子给还回去。
“你想的倒是周正,可哪有不给报喜人喜钱的道理,闹到现在,银子没省下,还害的庄里平白的提心吊胆十数日,去京里也找过你好几次,但都没找到,都以为你.....”
说到这,夏儒没往下接着说,夹了一口菜,“罢了罢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夏儒老爷就是关心则乱,我那会儿说什么来着,咱的源哥儿可是解元公,解元公那可都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起来,“是啊,是啊,从未听说过文曲星遭害的事情。”
“胡说,这样大喜的日子,你说什么遭害,呸呸呸...”
“对对对,是我说错了话,我自罚。”
那人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又对着同桌人说道:“你们是不晓得,我和源哥儿家离得近,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我就是看着他长大的,源哥儿穿着开裆裤的时候,我便晓得他不是个凡人,不信你们瞧瞧,瞧瞧源哥儿是不是印堂发红?
这不正是大富大贵的面相吗?要我说,源哥儿将来少不得要出将入相,以后咱们夏家庄可要出大官了。”
他这话说罢,还真有几个附和的,甚至还有几个人特意跑到夏源这桌,对着夏源左看右看,末了回身问道:“印堂在哪儿?”
“听说印堂就是眉心。”
“那还真有点红。”
夏源光听说过印堂发黑的,还真没听过印堂发红的,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又偏头看向身旁小媳妇,问道:“我这儿红吗?”
赵月荣仔细瞅瞅,白白净净的,一点都不红,但一想到发红可是大富大贵的面相,就使劲的点点脑袋,肯定道:“红,可红啦。”
瞧着她一脸笃定的小模样,夏源差点就信了,但还是差点。
“忘了你是个小迷信,就不该问你。”说着,夏源又转头去问王守仁,“你看我印堂红吗?”
王守仁打上了桌就一直默默的夹菜吃菜,一声不吭,也不和旁边人交流,像是专程来吃席的。
听到夏源的话,他才终于舍得停下筷子,三两下把嘴里的菜咀嚼一通,完事咽下去,这才摇头道:“不红。”
王守仁这第一次开口说话,可算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这时才有人发现,这家伙面生的很。
不仅面生,而且就数他吃的最多。
夏儒也想起来,这人好像是和自个儿侄子一块回来的。
于是冲着王守仁拱拱手,“不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我叫王守仁,是恩师的学生。”
“学生?”
夏儒有点楞,再对着王守仁瞅瞅,这人瞧长相似是比自己小不了几岁,他本以为是夏源在京里认识的新晋举人,却没想到是自己侄子的学生。
竟然收了这么大岁数的....秀才当学生?
不过尽管猜测王守仁是个秀才,但夏儒也没看轻对方,而是接着道:“那不知相公是哪一年的生员?”
这话还真把王守仁问住了,生员就是秀才,哪一年中的秀才?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回答道:“成化二十二年。”
听到这话,夏儒瞬间明悟为什么他要拜自己侄儿为师,成化二十二年中的生员,那可是十多年前了。
十多年的时间屡次不中,足以让人失去所有心气,这种感觉他深有体会。
这一刻,夏儒对这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起了惺惺相惜之感,他也屡次不中,他也屡次名落孙山。
这样的悲苦,拜个比自己年岁小的人当老师又有何大不了的。
只要能中举便好。
若是自己这一次没考中,少不得也要厚着脸皮去求教自己的解元侄儿。
想到这些,夏儒不禁叹了口气,对着王守仁温声道:“我那儿也有不少经年总结的文章笔记,待罢席之后,你随我到家中去取。”
王守仁也不清楚是什么文章笔记,但丝毫不客气,直接点头:“好,多谢。”
“莫要客气,助君早日得中。”
“多谢吉言。”
王守仁再次道谢,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又反应过来。
早日得中?
得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