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发暮,王守仁才回到家中,一进府门也不晓得肚子饿,直接埋头走向自己的书房,推开房门先是一怔,因为房间里站着一个人。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行礼道:“父亲,您回来了。”
“......”
王华却没理他,黑着脸继续打量着书房的环境,地上到处都是散乱的书籍和纸张,纸张上面还密密麻麻的全是斑斑字迹。
但通篇只有两句话,知行合一,心即理。
作为成化十七年的状元,王华自然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甫一思量就发现这两句话有违圣人之道。
当时看到这些东西时,王华险些眼前一黑。
他那个儿子自小就与众不同,离经叛道,存了颗质疑圣人的心。
曾经自己苦口婆心,百般劝说,好不容易才让他打消那些离经叛道的念头,使其走上正途,专心科举,中举人,中进士,观政工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这才消停几年,自己只是去应天府主持一场乡试,左右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结果今日刚回来就发现这小子又故态萌发,甚至比以前还严重。
以前好歹只是对圣人之道存有质疑,现在竟是公然提出观点驳斥圣人。
这,这是欺师灭祖啊....
见父亲不搭理自己,王守仁也不在意,不理自己的人又不止这一个,那个夏源也总是不理自己。
习惯了。
他默默的走上前,俯身把地上散乱的东西一点点收拾起来,归置到该放的地方。
而王华这时才发现,两月未见,自己这个儿子竟是瘦了这么多,心中不禁一疼,刚才还想着好好教训他一番,但现在,这个心思却莫名淡了几分。
叹了口气,他出声道:“伯安,知行合一,心即理何解?”
“父亲不知吗?”王守仁反问。
“为父不知,亦不想知,我只知这两句话与圣人之训相佐,乃是狂悖勃逆之言!”
王华斩钉截铁的下了论调,又露出一副我对你很失望的表情,“伯安啊,你..你怎能离经叛道至此?”
王守仁很平静,“父亲,这不是离经叛道。”
“这不是离经叛道又是什么!?”
见他反驳,王华的语气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又忍不住讥讽道:“难不成你才是对的,圣人才是离经叛道的那个?”
王守仁犹豫一下,点点头。
“.......”
王华想到没想到他竟然敢点头,这次是真的眼前一黑。
他用手扒着桌边以此稳住自己的身形,这才没让自己背过气去,可刚一站稳,却又听自己儿子说道:“父亲,天下儒生,尽都错了。”
“天,天下儒生都错了?”王华的嘴唇已经开始哆嗦了。
“当今天下儒生,错的是将程朱奉为圣人,穷首皓经治其所学,但程颐朱熹乃是错的!”
“你...你...”
王华脸色惨然,哆哆嗦嗦的拿手指着他,竟是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孽障啊!
天下儒生哪个不读程朱,哪个不学朱圣人的四书集注,就连你自己也是读的程朱,学的四书集注,才中得了科举,穿得了这一身的官袍。
可你竟然抨击程朱?
“《大学》有云:格物致知,朱熹言此乃格物穷理之意,但孩儿当年格竹七日,不知理为何物,亦未求得半分所知,可见朱夫子曲解了孔圣人之意,是大错特错....”
“一派胡言!”王华忍无可忍,拍着桌子大声怒吼,紧跟着眼泪就流了出来:“逆子!我怎么生出你这个逆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是谁教你的?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胡话,疯话!”
王华双目发红,流着眼泪左顾右看,这绝不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虽然对圣人之学存有质疑,但绝不会如此的狂悖不堪,欺师灭祖!
对,定是别人教的,这些叛逆之言和自己儿子没有关系,一定是别人教他的!
“确实不是孩儿所想,乃是夏先生所教。”说着,王守仁整整衣容,转身朝着西北边拱拱手。
“夏先生是谁?!是哪个老匹夫!!”王华歇斯底里的大声咆哮,他脑中已经浮现出一个善于蛊惑人心的老头形象,此乃老文贼是也!
“夏先生不老,比孩儿年轻许多,还未到加冠之龄。”
“......”
闻言,王华适才的咆哮忽的戛然而止。
未到加冠之龄,未到加冠之龄,未到加冠之龄.....
他满脑子都是这几个字。
而后便开始嚎啕大哭,
一边哭,王华还一边死命的去拍自己大腿,丢人呐,丢人呐!
想我王氏一门诗书传家,恪守圣人之道,结果怎么出了这么个狂徒。
堂堂的一个进士,竟让一个还未加冠的小子给骗的五迷三道,甚至还口呼先生。
丢人呐!
若是传出去,我王家的脸面何在!读书人的体统何在!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王守仁站着没动,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父亲,孩儿本想给您好好解释一番,可您言辞激动,这是孩儿就知行合一,心即理所归纳总结的文章....”
话未说完,那篇心学的文章就被王华一把抓起,但他却是看也不看,而是将其团成团,接着用力朝王守仁脸上砸过去,“孽子,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