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源虽不敢称自己是个绝对的好人,但他觉得自己至少是个和善的人。
与人和善,彬彬有礼,不敢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但绝对是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的高尚情操。
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高尚的人实在是不多了,凤毛麟角。
而这个老逼登穿着绯红的官袍,至少四品以上,最关键的是他并不认识这个老匹夫,自然谈不上有过节。
可这个老帮菜上来就针对自己,并且还是一击致命。
若不是皇帝用自污的方式保自己,自己只怕已是背上了僭越的罪名,砍头都是轻的。
功过相抵?
在僭越之罪面前不存在的,这玩意儿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之为谋逆大罪。
换句话来说,夏源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始作俑者就是这个老匹夫。
“你没事吧?”
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像是关切的问候,可这语气却带着满满的嘲讽,刘大夏有种受到冒犯的感觉。
“夏洗马此话何意?”
夏源未做回答,而是随意的一拱手,“不知大人如何称呼,现居何职?”
“老夫乃是都察院都御史刘大夏。”
将这个名字记在小本子上,夏源这才正色道:“下官方才的意思是关切大人,实不相瞒,下官平日里喜读医书,对这岐黄之术也是知之甚多。
大人下朝之后,还请速速去寻个郎中大夫,给您开个补脑的方子。可莫要迟了,迟了必将生变。”
说着,夏源又煞有介事打量他一番,旋即摇头悲悯道:“大人一定要快,再不治可就来不及了。”
刘大夏的一张老脸已是阴沉下来,一双狭长的眸子闪过精芒,“夏洗马是在侮辱老夫?”
侮辱?
你个老干巴,咱们结这么大的梁子,你还舔着老脸跟我提侮辱?
是伱太过天真,还是我不记仇?
夏源心中冷笑,眼中凶光一闪而过,但面上却更是和善,“下官这是关心,如何能是侮辱?医书有云:惟脑残之症无药可医也。
当今之世,恐没有能治脑残的大夫,但刘大人倒也不必担心,下官可保举一人——太医院院判刘文泰。
其人医术迥异常规,不走寻常之道。刘大人身患脑残这等罕见之症,更是非同寻常,二者相得益彰,最是相宜。
有刘院判与您诊治,大人的脑残之症必能一劳永逸。并且刘大人与刘院判都姓刘,五百年前是一家,想必治病之时,刘院判对待本家更能尽心竭力。”
在场百官知晓成化帝驾崩因由的皆是面色阒然,一劳永逸,尽心竭力?
尽心竭力的治死人?死了就一劳永逸了?
刘大夏的脸色已是从阴沉转变为恼怒,此时,从队伍末列走出几个都察院的御史,“夏洗马,朝会之上,圣驾御前,岂容你在此放肆,你莫要欺人太甚!”
说着,几人撩起袍服,朝着弘治皇帝的方向拜倒,“陛下,此人罹骂上官,折辱朝廷重臣,其言狠毒,其行狂悖,臣等弹劾司经局洗马折辱上官之罪。”
朱佑樘一直抱着看戏的心态,压着未出声,眼见诸多御史出班弹劾,他知道这场闹剧该收尾了,正想开口,夏源却行礼道,“陛下,请容臣禀奏:臣并非罹骂刘大人,而是在关心。”
“臣也不是信口开河,刘大人当真是得了脑残之症,不然刘大人何以说大灾过后,陛下当以祭天罪己为首要?”
听到这话,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弘治皇帝刚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问道:“那夏卿家的意思是大灾之后,朕祭天罪己并非首要?”
“自是并非首要,地崩,水患,旱灾,蝗灾.这等大灾之后,百姓深陷水深火热,当务之急应是立刻赈灾救济百姓,而不是去做祭天罪己这等事情。”
“灾情十万火急,朝廷若不能及时赶赴灾区,灾民衣食无着,必将生变!可刘大人却在这里说什么当以祭天罪己为首要,这不是得了脑残之症又能是什么?”
说着,夏源转头满脸关切的道:“刘大人,下官再好心奉劝您一句:切不可讳疾忌医,更不要放弃治疗,赶紧去找刘院判给您治治病。如今只是脑残,刘大人便已显露智障之相,若等病情加重,脑残转变成脑瘫,那可就晚了。”
刘大夏此时已是脸色铁青,浑身抖动,气的险些背过气去,但仍是语气沉稳道:“夏洗马,老夫念你年幼,不与你计较。但你乃是今科状元,更是饱读圣贤书之人,莫非你那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闻言,其余大臣也纷纷开口,“夏洗马,你我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不知夏洗马可曾读过《春秋繁露》?”
“所谓王者承天意而从事,此乃天道正道也。”
“不错,此为先贤圣人之论,孔圣孟圣有此一言,陆夫子,乃至程朱等诸多圣贤,亦是将此言奉作圭臬,可见夏洗马此言大谬。”
“夏洗马还需多读圣贤之书。”
见被群起而攻之,和颜悦色有之,出言驳斥有之,谆谆教导有之
夏源承认,对于这衮衮诸公,他真是想当然了。
但现在算是见识到了。
一个个站在干岸上,把自己拾掇的道貌岸然,大义凛然的列举如此之多的所谓先贤,可却绝口不提董仲舒。
是怕暴露什么?
一口一个圣贤之书,是在点我吗?
春秋繁露?
去你妈的春秋繁露!
“陛下,臣方才说错了话,不是并非首要,而是没有必要!”
此言一出,在场的百官都有些哗然,有人看着夏源的眼神已是变了,像是在看一个叛徒。
朱佑樘的瞳孔也不由一缩,感觉心跳似乎都慢了半拍,深望着夏源,“夏卿家,切不可胡言乱语。”
“臣并未胡言。”
嘴上说着,夏源伸手撩起官服下摆,俯身跪倒在地,朗声说道:“臣司经局洗马夏源,奏请陛下废除天灾之后祭天罪己之事!”
场上的空气似乎静了一瞬,这下有些大臣的目光真的像在看叛徒了。
夏源不想站在这些大臣的对立面,起码现在不想。
但此时,他能做的只有掀桌。既然这帮狗东西不同意开窗,那就把房子拆了吧,这样就能同意开窗了。
这里头有不少人或许是真的相信什么上天降罪,乃皇帝失职,需要祭天罪己,但绝对不是全部。
那些沉浮宦海的大臣决是不信的,天灾乃是皇帝的过错,这种话也就忽悠忽悠无知的百姓,还有那些读书读傻了的**。
想用这等理论来限制皇权,打击皇帝的权威,他管不着;祭天罪己,夏源也不想管。
但把祭天罪己放在赈灾之前,枉顾百姓性命,用这一条条的人命来渲染祭天罪己的重要程度,那就着实令人胆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