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奏疏洋洋洒洒上千字,弘治皇帝耐心的看完之后,便是久久不语。
先前他以为,这两个货跑去救灾,是有扶危救难之心,但不一定有扶危救难之能。
可如今单以这份奏疏来看,却是不仅有扶危救难之心,更有扶危救难之能。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来说,天灾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天灾所引发的**。而这一场濮州地崩,规模如此之大,却没有**发生。
甚至那些地崩造成的一切灾祸,或是被防患于未然,或是被及时补救。
这次救灾的成效之显著,几乎让弘治皇帝怀疑这份奏疏的真实性。
这真是那两个畜.货做的?
李东阳不是在胡编乱造?
他又看看这份奏疏,上面没有吹捧,没有夸赞,更像是一片记述的文章。
就是把所见所闻给记录下来而已。
李东阳自是不会吹捧,更不会用什么肉麻的辞藻去说什么太子乃社稷之福,国家之望,夏洗马乃国之栋梁云云。
且不说这样有谄媚之嫌,他是士人,又是堂堂内阁辅臣,怎么可能做这种太监才会做的事情?
更何况,身为阁老,却被发配到守仓库,整日里拨弄算盘珠子,手指头酸的要死,哪可能去吹捧,又不是抖m。
李东阳自认没有受虐倾向。
当然,无脑黑他也没想过做,这营地里数万人,说不定还有混进来的厂卫,一应人等都看着呢,等回朝之后,旁的人都是如实记述,如实回答。就自己一个人无脑黑,这多难看。
所以这篇奏疏不吹不黑,就是一篇记述文。
把他看到的一切全部记下来,完事。
沉思了一会儿,弘治皇帝把这篇奏疏递给箫敬,“萧伴伴,你也看看这封奏疏。”
其实朱佑樘方才看奏疏之时,箫敬微欠着身子瞅了半天,对里头的内容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但现在还是伸手接过来,假装不知晓的看起来。
一封长长的奏疏还未看完,箫敬便是抹起泪来。
朱佑樘见状不由皱眉,“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哭个什么?”
“皇爷,奴婢这是心里头高兴。看到太子殿下和夏洗马在这濮州建了这么个世外桃源,救活了数万的百姓,奴婢这心里头便高兴。
替咱大明朝高兴,替皇爷高兴,皇爷心忧百姓,奴婢一向是知晓的。如今看到这濮州灾情已然消弭,奴婢晓得,皇爷心里也是高兴的。”
“还有太子和夏洗马。尤其是太子,竟能做出此番功绩,奴婢这心里头更是欢喜,觉得咱大明朝能有此储君,真是有福,那些个濮州的百姓也是有福。”
听到这么一番话,弘治皇帝的眉头悄然舒展,脸上露出几分舒心的笑容,但还是道:“依朕之见,这濮州救灾能有如此成效,恐怕跟朕那个儿子没多大关系,应当都是居正的功劳。”
若说这里头一应赈灾之事,是太子统筹谋划的,说破了大天,朱佑樘也是绝对不信,所谓知子莫若父,他那个儿子实在是黑历史太多了,整日里上蹿下跳,哪像个会赈灾的人。
“是呢,夏洗马有大才,这个奴婢向来是晓得的。但夏洗马也是辅佐太子一道赈灾,这才有了今日濮州治灾的成效。”
听到辅佐二字,朱佑樘却是不由沉吟,他原本的打算,确实是让夏源当日后辅佐太子的臣属之一。
司经局洗马,乃是东宫属官,自然是浅邸之臣。
但现在,这小子却成了女婿,虽无驸马之名,却有驸马之实,按照国朝规制,驸马不能有任何官职。
沉吟片刻,他没再想下去,转而问道:“萧伴伴觉得这封奏疏属实?”
“自是属实的。奴婢虽是宦官,但平时也常常学着那些读书人舞文弄墨。奴婢瞧的出来,这奏疏上的字,就是李阁老的行书。
更何况奴婢还是皇爷身边的秉笔太监,这李阁老的票拟奴婢也是整日里都能见的,因此断然不会认错。”
说罢,箫敬似是觉得自个儿说的太过言之凿凿,顿了几顿,又补充道:“除非有人把刀架在李阁老的脖子上,胁迫李阁老写了这道奏疏,否则绝无伪造的可能。”
听到最后这番话,弘治皇帝的脸色莫名有点僵,但片刻后又恢复如常。朕那个儿子应当没这么大胆子,也不至于胡闹到这种地步。
把刀架在阁老的脖子上,这种事儿想来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更何况那李东阳被发配到守仓库一事,也从侧面证实了这道奏报的可信度。
只有这濮州赈灾确实做得这么成效显著,那营地确实是二人从无到有一手建立起来,他们在这营地里拥有极大的威望。
即便是李东阳身负圣旨,亦是无法争得主导权,或者说哪怕争来也是无用,所以听从调遣,安心的去守仓库。
大明朝多灾多难,弘治朝当然如此。从朱佑樘登基以来,十数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天灾发生过几十次,但却没有一次天灾能处理的这般妥当,更别说是规模如此之大的地崩。
因此他本能的就觉得不敢置信,可现在种种一切却都在证明这份奏疏的真实性。
踌躇片刻,朱佑樘道:“将这份奏疏传抄邸报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明储君亲赴险地,跑去濮州赈灾,朝野内外已是一片动荡,流言四起甚嚣尘上。现在有了李卿家的这份奏报,也能安一安这天下人的心。”
“诶,奴婢这就去传旨。”
箫敬忙不迭的应一声,捧着奏疏刚转身,还没走出两步,却被弘治皇帝叫住,“等等,你先回来。”
“皇爷还有什么吩咐?”
“把那奏疏给朕,朕得拿着去坤宁宫一趟,先安安皇后和秀荣的心。”
过去这么多日子,这宫里指定是瞒不住的,整个紫禁城上上下下,估计也就能瞒住整日里吃斋念佛的太皇太后。
母女俩整天哭的跟个泪人似的,悲伤的情绪还会传染,往往是一个先哭,另一个也便跟着一道哭。
朱佑樘刚开始还好言安慰,告诉娘俩没事的,两人活的可好,活蹦乱跳的。
但两人不太信。
当然,那会儿的弘治皇帝说这话也有些不大信,他当时还没收到厂卫的奏报,纯属安慰,善意的谎言。
后来收到奏报了,两人这才信了一些,但还是没事就抱在一块哭,现在是活得好好的,但以后谁说的准。
给朱佑樘整的都有些不会了,都不敢往那坤宁宫里踏足。
只能整天在心里骂那两个畜生,现在有了更确切的消息,整个营地里跟世外桃源似的,防疫的措施做得如此妥当,必定没什么事。
孽子,皇儿,畜生,好女婿。
朱佑樘拿着奏报,各种称呼在心里轮番上阵,若这两人不是太子,不是什么女婿,只是我大明朝的臣子。
想必朕对二人只有嘉奖,不会有这诸般责骂。
亲戚子女,各有厚薄,便是人之常情,朕又如何能免。
揣着难言的心情,朱佑樘乘着步撵很快便到了坤宁宫。
有着黄罗伞盖,依然难以抵挡这空气中的闷热,下了銮舆,朱佑樘抬头望了眼天空,“如今有几日未曾下雨?”
“怕是有十数天了。”
闻言,弘治皇帝的心下又忧虑起来,刚稍稍解决了一桩忧心之事,又来了一件。
如今已是初秋,不曾下雨,这今岁的收成只怕又得
抿抿嘴,朱佑樘收拾了一下心情,捏着奏报踏入了坤宁宫。
很快,那道奏疏便摆在了坤宁宫的桌上,张皇后顶着双红肿的眸子在细细看着,赵月荣同样顶着双红肿的眼眸,也探着小脑袋观看。
以前在家里时,夏源没事便教她认字,只是她很多字还认得不熟,以至于看得很慢。
等到张皇后全部看完,她才刚看完前头那些没什么营养的内容。
看完了奏报,张皇后脸上的愁容倒是消退了几分,旋即转动眼眸,看向弘治皇帝,第一个问题便是,“两人何日回京?”
朱佑樘沉默一会儿,“怕是还得过上些时日。”
“还得过上些时日?”
“这奏疏里说的这般清楚,那营地里如同世外桃源,一应防疫举措也是甚为妥当,两人待在里头决然不会出什么事。”
“可这前头说的这般凶险,就是人间地狱,两人若是出去怎么办?”
弘治皇帝想说两人不会出去,但这话连他自己都不大信,只得道:“因此才能等这灾救完了,凶险降到最低再说。
朕也想过,是否派些人马给这两个人绑回来。可如今瞧了这奏报,朕才觉得此举有些欠妥当,万一路途中经过那些尸首满目之地,不慎染上疫病又当如何?”
夫妻二人双双沉默,半晌,张皇后开口道:“夫君,等他们回来一定要好生教训。”
朱佑樘颔首点头,“便是淑君不说,朕亦是要如此做,须得严惩一番才可!防微杜渐,免得以后再做出这等事来。”
赵月荣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那奏疏之上,但两只耳朵却听着两人的对话,等听到这句严惩,整张小脸又更忧心了。
嗫嚅几下唇瓣,想帮着夫君说两句话,但想了想又觉得说的有道理,还是严惩才好,严惩了应该就不会再做出来这种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