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半的行走,几名前来赈灾的官员,还有上百名护卫终于从那该死的大山里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像是从山里刚跑出来的野人,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全是脏的。有的官员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的,官服的腋下被树枝刮破,能看到里头的黑褐色里衣。
其实本是一尘不染的白色,但这些从前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经过这几天的行进,早已是跌入了泥潭。
看着眼前这开阔的平原地带,所有人只觉得恍如隔世,有的人更是感动的流下泪来,出来了,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李公,我等从山里出来了,现在路便好走了”
李东阳的眼眶也有些湿润,趴在担架上哽咽的点头,旋即声音有些嘶哑道:“接着走吧如今也算是到了这濮州边境,再往前走走,看能不能寻到人。”
闻言,众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心情,便又接着上路,当然,李阁老自是被抬着的,毕竟是病号,根据他们这些外行人的诊断,阁老应当是淋了一场大雨,受了风寒。
现在只想在这濮州边境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个还有幸存之人的县城,找到个受灾不严重的村落,最好有个大夫,能给阁老治治病。
往南走了几十里地,终于看到了濮州第一个县城,一座损毁严重的县城,整个县城满目疮痍,周遭看不到一个人,别说人,就是连狗也看不到一只。
城里还有着积水,便是城外也有,远远的就能看到不少人畜的尸首,苍蝇嗡嗡的满天飞。
众人远远的避开,哪怕明明都闻不到,却也能感受一股冲天的臭味向他们这里袭来,带来了恐怖的瘟疫。
于是,众人又是躲得更远。
这是第一座县城,是濮州最北边的县城,一座名为朝城县的地方。
而等从李廷相嘴中听到这个名字,队伍里一个刑部的官员当场就跪到地上,面朝着远处那座荒废的县城恸哭起来,他儿子就是在这朝城县担任主簿。
众人只是默然的看着,不知该怎么安慰,李廷相的家乡是濮城县,还没到濮城,但瞧着这朝城县的惨境,也能猜想到濮城是何等的样貌。
他抿着嘴,此时想跟着哭却又哭不出来,似乎这些天以来眼泪都已流干了。
良久那个官员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其余人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的接着赶路。
途中又路过了两座县城,皆是一样的惨境,甚至比损毁的比那朝城县还要严重,而每当那县城的名字从李廷相嘴里冒出来,或是那座城被他们自己认出,队伍里总能响起一阵哀哀的恸哭声。
在濮州境内走了两天,这支朝廷的赈灾队伍,终于遇上了活人,一支数十人的队伍。
远远的便能看到队伍里的一干人等,全部都用麻布遮掩着口鼻。
一路走来,直如人间地狱一般的惨境,让这些官员和护卫心里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阴影。如今终于看到了活人,别说是用麻布捂着口鼻,就是全身都捂着,他们也是激动到了极点。
迫不及待的就迎了上去,而那些掩着口鼻之人似是比他们还要激动,竟是朝着他们直接跑了过来,边跑边喊,“有活人,快,都过来,这边有活人!有好多活人!”
其实不用那个领头的汉子喊,队伍里的其余人也尽是看到了,跑的一个比一个快,甚至带着争先恐后的意思。
等两方人马相近,王华还没说话,那领头的汉子便先将他们这上百人的队伍环顾一番,旋即眼中竟是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被麻布遮着口鼻,说话的声音翁声翁气,但却难掩话语中的激动。
“俺们这趟出来,寻思能找到二三十个活人就中的很,想不到竟能找到你们这么多,怕是得有一百多人。”
李廷相听到这熟悉的乡音,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嘴唇颤抖着,想说话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其余的官员还有些发懵,这些是灾民?
可这帮人为何看他们的眼睛都冒着光?
李东阳趴在担架上,这两天时不时的发高烧,以至于精神状态很是萎靡,此时又是昏睡过去,他不说话,王华便是这支赈灾队伍官级最高之人。
懵逼了一会儿,王华站出来道:“敢问.”
“掰说话,你们脸上没戴口罩,当心得疫病。”
听到疫病,朝廷的这帮人脸色一凛,王华迅速的闭口不言。
而那汉子则从怀里摸出一个口袋,“这趟出来也没想到能找到你们这么多人,口罩也带的不多,就十几个。”
说着,他将手伸进去口袋,把里头的麻布口罩全取出来,眼睛在这上百人的队伍环顾,“伱们谁戴?”
这个问题问的其实有些多余,一众官老爷当仁不让的上前,一人接了一个,拿在手里先是观察,这口罩就是块四四方方的布,用好几层麻布叠在一起缝制,布的两边还缝着两根布条。
而且这口罩上还能明显闻到一股艾草的味道,光是打眼一看,这些饱读诗书的官员就知道了用法,把口罩往脸上一戴,也没忘给昏睡的李阁老戴上一只。
剩下的几只口罩,自然是被几个护卫首领给分润。
王华戴着口罩,又开始问道:“戴着这口罩便能不得疫病?”
“那是,这口罩可是用艾草熏过的,艾草”
说着,那汉子终于反应过来,“诶,俺咋听恁说话不像俺们濮州人?你们是从别的地方逃难来的?”
逃难?
王华一怔,我等被当成了难民?
可当他回头,看到这一个个脸颊黢黑,浑身又脏又破的赈灾队伍,似乎确实像是逃难来的。
他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官袍,哪还有什么官袍,都找不出补子在哪儿。
“不管你们从哪儿逃难来的,咱们都是遭了灾的百姓。”
“呸,贼老天爷!”
那汉子恶狠狠的骂了一句,旋即又热情的招呼道:“走走走,咱们先回,先回,等换了粮食,俺们也给你们分点。”
换粮食?
一众人等皆是面面相觑,王华尽量挺直腰杆道:“我等并非逃难之人,乃是朝廷委派的赈灾官员。”
空气一阵冷场,那数十名汉子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有几个人把那领头的汉子拉到一边,好一阵的窃窃私语。
旋即那汉子又折了回来,依旧是热情的样子,“走走走,先回,先回,回去再说。”
王华感觉这帮人并不相信他们的身份,但也没与这些百姓计较,毕竟自己等人混的跟难民一样,而且跟他们计较什么,和一群百姓也没什么可争论的。
于是也没再多言,跟着这数十人便一道上路了。
然后王华就发现一件事,这数十人总是在看他们,甚至是指指点点。
本以为是方才说了朝廷赈灾官员一事,引得这些人还在议论他们的身份,可王华观察了大半天,发现并不是,这些人似乎是在点数。
“敢问你们要带我等回何处去?”
“新兴家园。”
“?”
“就是回营地,俺们的营地名字叫做新兴家园。”
“噢”王华恍然,新兴家园,这个名字倒是很怪诞。
他又环顾一圈,见这帮人还在数,也没问这帮人在数什么,数就数吧,反正这群百姓从里到外都透着那么一股子不对劲儿。
何况既然是家园,又能有几个人,估摸着上百人就撑死了,他们带着这么多护卫,也不怕什么。
其余的官员也是这般想的,听到这什么家园都放心下来,家园嘛,又能有多少人。
李廷相走在队伍里垂着脑袋默不作声,他此时心里害怕的厉害。
想问问这些百姓濮城的情况如何,却如鲠在喉,什么话也不敢问。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跟着这群百姓,姑且称之为百姓吧,从上午走到黄昏,整整几个时辰,上了一个高坡,看到一处很是开阔的原野。
接着他们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这踏马哪是什么家园?
在这里,到处都是人,全是人,能看出来,这里曾经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但现在却建造了许多的小屋子,茅草屋。
用木头支着,墙也是那种土墙,屋顶铺着茅草,这样的屋子保暖可能差点,但遮风挡雨没有问题。
再说现在是夏季,也不需要保暖。
此时有不少人正蹲在屋子门口做饭,屋前升腾着袅袅的炊烟。
其中,还有十多座大些的屋子,东边的一处屋子最是显眼,但又不像屋子,像个长长的凉亭,那里排着好几溜长长的队伍,光排队的人怕是就有上千。
除此之外,整个营地还挂着好多的横幅,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标语。
【天灾无情人有情】
【齐心协力,共同抗灾】
【共建新兴家园,你我一起努力】
【养成文明好习惯,不要随地大小便】
【树文明新风,创文明环境】
【共同救灾,从点滴做起,不要不劳而获】
【.】
看着这营地里的一条又一条横幅,在场的一干人等已是懵了,这都是什么?
这还是能看清字迹的,至于更远处,还有更多看不清字迹的横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