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死抄家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四个字,在场众人的心似乎都跟着颤了一下,甚至恍惚间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这,这四个字竟出自当今陛下之口?
陛下一向优待士人,优待官员,何时说过这等要将大臣抄家赐死的话,何时下过这等要将大臣赐死抄家的旨意?
更别说那还是两位封疆大吏,一位正二品,一位从二品。
站在角落充当小透明的夏源也惊了一下,卧槽。
纵观大明朝,往前倒,有朱元璋这位动不动兴大案,动不动就是几万颗脑袋落地的开国皇帝;
有对亲人毫不留情,大优势局崩盘的建文帝;
有奉天靖难,杀伐果断的永乐大帝;
有火烤二叔的宣德;
还有五十万人都带不动,冤杀于谦的脑残朱祁镇。
往后倒,有炼丹修道,一意玄修,跟炼蛊似的和大臣斗智斗勇,没事就把臣子拉出去打板子的万寿帝君。
有把辅佐自己上位,一力改革的大臣给抄家的万历皇帝。
再往后还有崇祯这位杀了七个总督,十余个巡抚,最后更是杀皇后杀闺女的,顺便还弄死了自己的亡国之君。
抄家赐死这种话,从大明哪一任皇帝嘴里说出来都不至于让人震惊,但唯独从弘治帝说出来却让人难以置信。
这位皇帝是出了名的宽厚仁德,对待臣子如沐春风,就如同家人一般,把大臣拉出去廷仗这等事都从未有过,如今竟然要将大臣抄家赐死?
不过就挺解气的。
夏源看看手里的奏报,这上面的内容如果属实的话,那可真是太解气了。
好家伙,他还是远远低估广东之地的情况,当初写策论时,他只是围绕着琼州府的官员做文章。
谁知道这整个岭南都已是烂到了根,官官相护,从上到下,几乎都在拼命的剥削百姓,几乎都在拼命的敛财。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这不再是形容,而是现实。
奏报上记载的触目惊心的内容很多,随便单拎出来一段就能让人破防。
【卑下等人一路急行,未及细看,亦未入各个州府,但见各州府县,大片城外田地农庄已成荒地赤地,道旁死者甚多,不计其数。】
【忍饥待毙之人比比皆是,一路未见有赈灾施粥之城地。】
【去岁,岭南之地大饥,粮米一升价低之地三五两,价高之地十数两,人相食。】
【今岁,卑下等人来此,亦有相食者。】
【经卑下等人打探,粮价奇高之由,乃广地府州城县,官商勾结,蓄意抬高粮价敛财所至。】
【卑下问及雷州客栈掌柜何以看待琼州夷人之乱,其愤而答曰:何况他等,便是我等亦是想乱。】
【.】
一桩桩一件件,方才看完这奏报上的内容后,夏源瞬间就明白了那殿前的骚乱是什么原因。
就这种情况,按他的认知,广地应该早就是陈胜王,大楚兴,到处揭竿而起,战火点燃整个岭南。
可竟然只是乱了一个琼州,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只能说,这届岭南百姓太给朝廷面子,不过离起义也不远了,只怕就在旦夕之间。
就在众人或是沉思,或是恍惚间,背对着众人的弘治皇帝又开口道:“那琼州府的知府,通判,同知
其如有坊祠者,或是祖上有坊祠者,捣毁其家乡坊祠;若是死于叛乱,将其抄家灭族。若侥幸未死者,将其本人押往京师受审,再行抄家灭族。
琼州府内下辖之州县一律官员,只行抄家,不予族灭,其余一体相同。”
知府,通判,同知,包括下辖的那些个一律官员,既然是官,那至少也得是知州,知县,推官之流,不然仅仅是个吏。
弘治皇帝上下嘴唇一碰,整个琼州府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被勾了进去,有三位官员要被抄家灭族,二十来位小官要被抄家,全部都要被捣毁祠坊。
这捣毁祠坊可不是什么小事。
首先,这二十多人不敢说全部,但起码有大半人是进士出身。
其次,这个时代一旦中了进士那就是光宗耀祖,家乡当地的父老乡亲很可能觉得吹吹打打不过瘾,还要给你来个风光大办。
比如,把你的名字刻到当地的进士坊上。
皇帝下令将其捣毁,并不是说找人拿个小铲子跟刮小广告似的,给你名儿扣下来,而是连同那座进士坊一起捣毁。
至于进士坊是个什么东西,简单来说,比如哪哪儿出个有作为的大臣,然后家乡百姓觉得挺给自己长脸,就会联名将他的功绩上奏朝廷,朝廷恩准,给他盖一座进士坊。
后续此地再出进士,就可以把名刻到坊上,那个乡贤祠也差不多是同样的东西,不过死了之后才能进,这些人现在肯定没进去,但保不齐里头有他们的祖父曾祖什么的。
若是不触及皇帝的底线,皇帝绝对不会下达这样的旨意,甚至哪怕是触及底线,都可能不会下。
只因为这种诏令太过狠辣。
那坊上谁知道刻了多少名字,那祠里谁知道供奉了多少人,皇帝却下令一并捣毁。
设想一下,因为伱的原因,导致家乡的进士坊或是乡贤祠被毁,以后整个家乡必然都会将你视作不共戴天的仇人。
噢,没有以后了,因为这帮人都难逃一死,更有的还要被抄家灭族,灭族也就是阖府上下,直系亲人,满门株连,该砍头的砍头,该充军发配的充军发配,剩下的女眷充为官妓。
但还有旁系亲属,叔伯舅姑,堂兄,堂弟,表哥表姐什么的,这帮人都会因为你的原因招致家乡人的仇视,在乡里待不下去。
而你自己,即使死了也永世不得翻身,开革出族谱,会被家乡人,甚至是自己的亲人,写在本子上永远唾骂下去。
这样的诏令有多残酷可想而知。
夏源不大懂那捣毁祠坊有何意义,还是那抄家灭族更让他觉得残酷一些,又忍不住琢磨是灭九族,还是灭三族。
可除了他之外,殿内的其余人哪一个不明白这捣毁祠坊的残忍和可怕。
捣毁祠坊,这等事从大明朝立国以来,发生过的次数未到一掌之数。
可当今的陛下,当今这位宽容仁德的陛下却要下此等诏令。
不管是内阁三位阁臣,还是吏部尚书王恕,亦或是兵部尚书马文升。
这些进士出身,读书人出身的文臣,此时不约而同的自心底浮上一个同样的念头。
此事断然不可!
一旦让皇帝下了此等诏令,一旦让陛下开了此例,以后再想给官员治罪,便有借口遵照此例。
自那时,天下官员的头顶都会悬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一把天下官员最害怕的刀子。
就连他们这些自认忠直的大臣也觉得胆寒,万一自己
“扑通.”
“扑通.”
整个谨身殿中,扑通扑通跪倒之声不决于耳,一众位极人臣的朝中大佬纷纷以头触地,言辞恳切道:“陛下,捣毁祠坊一事干系甚大,恐会招来天下士林非议,届时必当舆情汹汹。
而那坊上,祠中的其余人等更是无妄之灾,其亲族,其子孙,其本人,更会对朝廷心生嫌隙,为天下计,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