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朱佑樘用过早膳,而后便穿着宽大的常服摆驾文华殿,坐在椅子上后,又招呼宦官给他多垫两个靠垫。
经过药敷以及按摩,这症状虽说缓解了许多,但他还是觉得身子有些发僵。
靠在软垫上阖起眸子小憩了片刻,刘健三人便到了。
这文华殿内已经摆好了锦墩,其余两位阁臣行礼过后,便各自落座。
唯有李东阳依旧站着,手里还捧着一个漆木的锦盒,首先,他是今日的读卷官,其次,坐着会屁股疼。
见到丹陛之上的皇帝微微仰着脑袋,那脖颈处似乎还枕着软垫,他不由问道:“陛下可是昨夜不慎落枕?”
“倒不是落枕,只是朕主持殿试之时久坐了一日,太医说朕这是气血不畅所致的经脉不通,须多像这般仰一仰脖罢了,不提这个,朕再养上两日便可痊愈。”
说着,朱佑樘把脑袋放正,不再微微仰头,而后看向李东阳手里的锦盒。
“今日这读卷之事,便有劳李卿家了。”
“为国选贤,为君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李东阳微微躬身,随即肃然问道:“陛下,可否现在点卷?”
“可。”
“喏。”
两句问答之后,很快便有宦官上前接过李东阳手中的漆木盒子捧在怀里。
然后再由李东阳揭开那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份卷子,开始念读起来,“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
这会试前十二名的试卷在殿试结束后,他们几位阁老已经全部阅览了一遍,并且商量着排好了位次。
依照读卷顺序,最先读的三份试卷是内阁这几位阁老预先判为一甲的试卷,后面的九份则以此类推。
虽说还要经过皇帝审核,最终解释权也在皇帝,但皇帝也要和诸位阁老商量着来,也要听取阁臣的意见。
所以基本上这卷子读的越靠前,之后的名次便越高。
而这第一份卷子,不说是个状元,起码也是榜眼,探花。
伴随着一篇文章渐渐读到尾声,朱佑樘的表情也变得有些赞许,开篇便是一句圣人之言,给人一种当头棒喝之感,行文大气磅礴,其中论述了如何治理夷人的方法,还论述了国朝土司制度的利弊,甚至还通过边患鞑靼的问题来侧面论证。
尽管整篇文章仍没脱开德行教化那一套的桎梏,而且论述来论述去,只说了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并没有说详细的实施方案。
但弘治皇帝还是比较满意的,毕竟这大明朝历来的殿试策论卷子都不甚出彩。
至于原因他这个皇帝当然也很清楚,读书人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学的都是作八股,也只有学这些,才有可能一路过关斩将的通过县试,府试,乡试,会试。
成为秀才,举人,乃至贡生。
而殿试,似乎不在这帮读书人的考虑范围里,或者说太过遥远。
殿试考策论,问的都是如何治国,如何治理天下这等事情。
对那些读书人来说,有琢磨这些事情的功夫,不如多读会儿圣人之学,多写几篇八股,赶紧考个秀才来的实在。
所以这些策问的卷子,基本都是高谈阔论,落到现实中,一点用处没有。
而这一篇还算有些用处。
等到这篇卷子读罢,朱佑樘问道:“这是何人的试卷?”
“回陛下,作此卷的贡生名为康海,其人乃是此次会试的第三名。”
“朕记得那第三名是陕西关中人士?”
朱佑樘略一回忆便有了印象,也明白了这人为何要在策论中提起鞑靼边患之事。
去岁鞑靼犯边,先劫掠平凉,庆阳,又劫掠关中
想起此事,弘治皇帝在心里叹息一声,随即打起精神去听李东阳读下一份试卷。
第二份,第三份依次念完,各有其出彩之处,每念完一篇,朱佑樘也会按照规矩问一下这是谁的卷子,等到第四份,第五份
一直等到第十二份卷子念完,弘治皇帝又照常问道:“这份卷子是何人所做?”
“应天府贡生苏亁,此人乃本次会试的第十五名。”
闻言,朱佑樘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此前听李东阳读卷子时,他脸上一直是不露声色的样子,但其实心里早就泛起了疑窦。
而今十二份试卷已然读完,会试第十五名的卷子都跑出来了,那会试第一的呢?
“那会试头名的试卷在何处,今科会元的策论写的就如此不堪?”
谁知,听到这话,李东阳顿时面色诡异起来,不仅是他,殿中的其余两位阁老脸上也泛起古怪之色。
夏源的那份文章他们看过,还是第一份看的试卷。
平心而论,写的不差,非但不差,甚至是他们所看过的卷子里最有用的一份。
但他那卷子答得着实是丧心病狂,不是三位阁老词穷,而是他们只能用丧心病狂这四个字来形容。
策论题目可以看成是两问,也可以看成是一问,大多数贡生都是将这个问题合并在一起作答,而这位今科会元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挨个作答并予以论述。
所有贡生里头也就属他写的最多,别人至多用三页纸,他用了八页,字数加起来就算没有过万,八千也绝对是有的。
而这篇策论,关于后面的何以治夷倒是没什么问题,或者说问题无伤大雅,但前面的黎族夷人为何叛乱
别人写夷人叛乱的因由,大都是什么教化不彰,礼德不兴,少不得还要来一句受那匪首符玉辉蛊惑。
然后再从天子牧民,讲到地方官吏该如何教民,所谓以有识对抗无知,以礼法而弭愚昧
当然,作为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阁臣,他们对这等作答是不屑一顾的,也隐隐能猜到琼州叛乱和当地官员**有关。
倒也不是没有贡生在这上面做文章,但通常就是说一说官员不体恤民情,不晓得爱护百姓,而且也都是点到即止,不会写的太放肆。
但这位新科会元,他写的可就太放肆了。
上来就是官府横征暴敛,残忍剥削百姓,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什么大灾之年,官府不予赈灾,反而坐视百姓冻饿而亡,官商勾结,抬高粮价
后面还写了不少原因,而且每一条原因后面都有详细的论述及导致叛乱的因由。
写的很通透,其中的很多观点连他们这些阁老都为止赞叹,甚至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但写的精彩归精彩,可你这也太丧心病狂了,我大明朝的吏治何时败坏到了这种程度?
我大明朝如今圣天子临朝,正处于中兴大治之世,吏治又如何能败坏到如此地步?
还是说那琼州官府横征暴敛,欺男霸女,欺行霸市,剥削百姓,官商勾结之时,你就坐在旁边看来着?
不然何以写的如此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的。
一阵的沉默之后,李东阳从官袍的袖口里摸出一个纸筒,这是由八页纸卷起来的,拿绳子捆着防止散开。
他上前两步,将那个纸筒捧于双手之中,随即躬身道:“陛下,这便是今科会试头名夏源的策论卷子,臣添为今科殿试读卷官,同其余两位阁臣商议多时,委实不敢专断。”
说罢,李东阳深吸口气,掷地有声的道:“但臣与二位阁老都建议对此人不予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