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休想得到。”
原时空朝鲜战争谈判中方代表的名言,桓景早已耳熟能详。反过来说,如果要在谈判桌上占据优势,那么背后的军事实力支撑是必要的——或者说,让对手意识到自己背后的军事实力支撑是必要的。
此次在众坞堡主面前检阅部队,正是出于此意。但不像樊雅那样动不动就威胁“我城外的四千兵马如何如何”,桓景此番的打算仅仅是用军队来镇住场面。
他还是觉得有必要用道理说服人。
“不必害怕,我不是樊雅那种人,没必要威胁你们赋税什么的”,见众人神色慌张,桓景安抚道,“交不交粮纯靠自愿,何况如果你们缴纳赋税,这支军队就是大家共有的,自己的军队有什么好怕。”
他相当清楚,之所以这些坞堡主不愿意缴纳赋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看不到交税到底有什么好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些人心中重新建立起权利和责任的对等联系。
见坞堡主没有搞鸿门宴的意思,宴席上众人神色稍稍舒缓——这饭吃得真叫一个惊心动魄,一波三折。
“我现在颁布赋税的第一条准则,交税以户为单位来缴纳。”
正在吃饭饮酒的士族们松了一口气,既然是以户为单位交税,那么看来还是老办法。桓景说的果然没错,他也是坞堡主,犯不上自己反对自己。
原来,此时的田亩制度正是晋武帝时期所创。为了收买士族的人心,司马炎在政策上给了士族极大的优惠,并将曹魏时期的屯田制转为占田制。
首先,政府控制的屯田大批赏赐给官僚和世族,土地上原本的屯户也随着土地一并转移给了他们。这些屯户失去了土地,被称为佃客。从此,原本依附于国家的佃客变成了依附于官僚和世族。
其次,佃客没有独立的户籍,只需要向他们依附的士族缴纳粮食。朝廷统一按户收税,那么就收不上佃客的税,佃客的税收全被士族截胡了。
现在既然桓景没有动直接干预佃客的心思,那么也就意味着收税的事情还是得跟士族们商量。而士族有巨大的话语权,在税收政策上自然会向他们倾斜。
现在看起来一切还是美好的旧时光,然而下一条准则就差点让他们把口中的饭和酒喷出来。
“第二条准则,交税额度按照田地多少来决定,田地越多,每户需缴纳的粮食也就越多。”
他桓景不会想彻底清查土地和人口吧?短期内土断肯定是不可行的,或许还可以商量商量,隐瞒田地或许也是一个可行方案。
不等坞堡主们仔细商量,桓景加紧发布了第三条。
“第三条准则,申报的田地多少直接和士族地位挂钩。申报田地多,则在中正官考核中视为上品,否则就会自动降低品级。”
台下沉默了,虚报田亩成为了不可能的选项。没人会为了少交税,选择从高门上品,变成中品。
和樊雅的单纯聚敛不一样,这个提议是在刨士族的根子。如果说在樊雅治下,大家还能勉强捏着鼻子忍让的话,这个提议拼死也要让他撤下来。
一旦这样的方案通过,那么士族的高贵就不复存在,纯粹变成谁交粮多,谁就是上品。
良久,一个坞堡主憋得满脸通红,指着桓景的鼻子怒斥,“我明白告诉你,你这是轻贱士族!圣朝自武帝起就优待士族,这是国策,岂是你这种宵小之辈能够随意推翻的?”
有人领头,坞堡主们的情绪如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你这方案根本没有上报行台!你没有资格越级行事!”
“你这是趁着中原无主,干一些违背祖宗伦理的事情!”
“你是不孝!老桓弼尸骨未寒,没想到儿子竟这般行事!”
或许是因为方案实在不可接受,或许是因为酒喝多了上头。众坞堡主一改面对樊雅时的忍气吞声,个个义愤填膺,挥舞着拳头,向桓景靠拢过来,大有生吞了他的意思。谯郡自三国时期就民风剽悍,如果不是有贴身侍卫保护,桓景保不定真要挨上几拳。
新军步骑自发地向桓景靠拢,双方剑拔弩张。
桓景本来寄希望于同来宴会的寒族,希望他们能发声牵制住在场的士族,但是寒族久被士族压制,现在竟然噤若寒蝉,一个个畏畏缩缩,大气都不敢喘。
看来如果没有同甘共苦的经历,不能指望寒族因为税收上的小利就倒向自己。原时空发动群众的办法并没能奏效,一方面是时代局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寒族并非一点产业没有,投鼠忌器,不敢和掌握资源的士族翻脸。
这时,他无奈地发现,暂时还没有到能依仗寒族制衡士族的时候。自己的基本盘,原来还是只限于白云坞以及新军。
那么是要用武力解决了吗?一个月前的白云坞围城战,自己斩杀了带头起哄的家伙后,一场兵变确实消弭于无形。想到这里,桓景不由得将手伸向腰间的剑柄。
但此时另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坞堡主不是你家的。诚然,现在斩杀一二刺头,在场的坞堡主们立刻会老实下来。但是这就是在给其他所有的士族传递一个信号:我这里没有合作,只有统属。
白云坞实力到了那个地步吗?谯郡内部或许可以像樊雅那样用强力压服,但自己的野心真的仅仅限于谯郡一地吗?
望着眼前乌压压的坞堡主们,桓景进退维谷,又到了要抉择的时候。要冷静!要冷静!
一身清脆的咳嗽声从坞堡主们身后传来,众人回头一看,是白云坞的女主人,太原王氏的王雍容。
“不好意思,失礼了。”大家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里还有一个真正的顶级高门出身。
“劝劝你那儿子,别不学无术,把祖宗规矩坏了。”领头的坞堡主放软语气,但是依然立场坚定。
作为在场门第最高的人,想来王雍容必然会站在坞堡主一边,反对她的不孝儿子。
“作为一个无知的妇人,我只想问个问题:大家认为,自己家是凭什么成为士族的?”王雍容目光威严地扫过眼前的坞堡主们,却没有谴责任何一方。
众人沉默不语,不知道她的意图何在。
“许老,你年高德劭,应该有所高见。”
她眼睛一亮,俯身问向在场年纪最长的许综。许综已经是耄耋老人了,虽然佝偻着腰,但依然精神矍铄。
“依老朽之见”,许综一边咳嗽,一边吃力地说,“我们许家之所以成为高门,全靠先祖许褚在战场上厮杀得来的武功。当然,家父许仪参与了灭蜀,也是很重要的。”
“不错,如果几代下来没有功劳,那么会怎么样?”
“大概会被朝廷以各种罪名除掉爵位,然后家庭迅速败落下去。”
“就你所知,谯郡上下,自汉魏禅代以来,就沿袭高门地位,直到今天的还有哪几家?”
“夏侯太守他们家算一个,老朽家算一个。然后应该没有了,曹家作为前朝皇族自不必说,嵇家也衰败了。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桓家也不行,自桓司农的事之后,全没有东汉桓荣时的派头了。”
高平陵之变,桓笵出城告密,后来被夷了三族,终晋武帝一代,整个谯郡桓氏都没有人被重用。谯郡作为曹魏的龙兴之地,在魏晋禅代之际,衰败的士族数不胜数。
“那么自光武以来,谯郡的望族还有哪些呢?”
“恕老朽孤陋寡闻,还从没有听说过。”
王雍容直起身来,轻拢云鬓,微笑着看向坞堡主们:
“可见士族之所以为士族,并不在于血统,而在于对朝廷有没有用处。魏晋禅代,一下子那么多士族败落了,无非是对于新朝没有用了。”
这么冷峻的道理从一个妇人口中说出,实在是令诸位坞堡主汗颜。
“你们若要长久地保持高门地位,就得能够不断立功,而现在兵荒马乱,能够忠于晋室,坚持赋税,就是大功一件!”她毫不留情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赋税如果用在自己头上,就不是一个负担,何况现在国家危亡之际,正是用人之时。你们是在用赋税,换取未来富贵的资格。”
望着王雍容,桓景心中暗暗感叹,原来自己母亲竟然如此聪明,即使自己站在坞堡主的立场,多半也得被说动。到底是高门出身,自己得多学着些。
“想想吧,如果许褚当年,只是守着自己坞堡内的那些财富,那么他能有后来的富贵吗?诸位,目光放长远一些,如果将来晋室能够击败石勒,一举收复豫州,作为乱世中幸存的忠义之士,朝廷会少了你们的好处吗?
“反过来,如果一郡尚不能守,你们那些财富粮草又有什么意义呢?
“靠贡献重新估定士族,我们现在把功劳明码标价地算好,现在难道不是争抢功劳的好时候吗?我实在不懂,你们还能有什么异议呢?”
士族们都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老人们经历过禅代,发现无法反驳;而几个年轻人则被唤起了内心深处的热血,他们还存有建功立业的雄心。
桓景长舒一口气,对付士族,看来还是要靠同为士族的家人们啊。
王雍容则心中暗暗感慨,幸亏年轻时多少看过战国策这种闲书,而不是只是老老实实做女红,里面的说客手段居然用得上。
当天坞堡主们就一转态度自发报上了缴纳粮食的额度。如果按照事先商定的品定品级方案除夏侯家、桓家两家之外,另外两家大户,许家和戴家也捐到了上品高门的数额。
送别之时,望着身边的新军,桓景心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不用再为粮食发愁——可以开始着手组建一支规模更大的军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