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传令兵的回报,只知道关外约有五六千人。这些叩关求见的家伙到底是敌,是友?是石勒的兵,还是王敦的兵呢?
“要是东军也有一员大将就好了!”
这是听到军情之后,桓景的第一想法。
关中的内政事务太多。而且即使是军务,自己也应当扮演一个统筹的角色,若非是战略性的决战,本来不该亲临。可是东军的军中骨干大多随桓彝阵亡了,而防守之地又是崤函道这种兵家必争之地,所以也只能自己来临时替代,别无他法。
现在即使面对这种数千人级别的骚扰式入侵,桓景也忍不住停下内政上的事情,来亲自负责指挥。毕竟料敌从宽,数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万一有内应,也可能造成比较大的麻烦。而换了其他人统领东军,自己总归是放心不下。
不过,自己亲临前线也还算有价值,得利用这个契机,重新整编东军,并且可以试试让王仲坚、陈昭之这类将才,离开自己的庇护,成长为帅才。
“王仲坚暂代函谷东军的守御,我带中军先出关去会会那些关东来的家伙。”
桓景将守关的权责交给部下,自己带中军精锐三千人出关列阵。
见桓景出关,关外的军营中也窜出一支数骑的小股斥候来到桓景阵前,远远看不清面目,只是大喊:
“尔军中可有故白云坞守备之士,可否出阵一见?”
桓景自带数十亲卫出阵:“我乃故白云坞坞主桓景,尔是何人,叩关欲为何事?”
斥候不答,只是匆匆而归。新军将士都不解这是何意。
少顷,只见对面军队倾巢而出,来到桓景对面列阵,桓景赶紧命令全体戒备,严阵以待。
这时,数十骑兵从对方军阵中出列,看起来是来谈判的。其后是一队驴子,上面载着几个人,正不自然地晃动。桓景取来千里镜一望,才发现驴子上的人是被捆绑着的。
再将千里镜的镜头对准前来谈判敌军的首领,桓景突然愣住了——
这不郗鉴么?
还没等桓景回过神来,来人已经在马上高喊:
“罪将郗鉴,已尽缚逆贼王敦之监军于驴上。军情紧急,王敦的人说不定马上会追来,石勒也说不定会南下趁乱袭击我军。请桓使君速速开关收纳我们!”
桓景还有一点疑虑,万一郗鉴也随王敦叛变了怎么办?王雍容作为东军暂代的主官也在侧,却打消了他的疑虑:
“首先郗道徽不是能和王敦同流合污之人。其次,他先前问我军中有无白云坞的人,就是担心我军认不出他来,以至于自相残杀。最后,他都把王敦的人绑住了,还担心什么?”
虽说母亲因为过去的交情,对郗鉴大概是有些滤镜的。然而真正打动桓景的理由是第二点,若郗鉴是来诈降,犯不着询问是否有故人,费这些周章。
于是,桓景让郗鉴带兵分批缴械入关,以示诚意。郗鉴的军队果然照办,不过半日,郗鉴已经在关城中被桓景款待了,随郗鉴入关的,还有祖逖先前的长史士况。
在酒桌上,一番眼花耳热之后,微醺之中,郗鉴将一路的辛苦尽数道来。
原来自从在高平俘获最后一批祖家军之后,王敦忌惮郗鉴,又想利用这支军队来防守兖州,于是嘱咐留守兖州的王含,只准郗鉴在兵营练兵,并严加看守。作为名义上的前任兖州刺史,现兖州司马,郗鉴除了练兵场哪儿也不能去。
“既然王敦防足下,放得这么严?那么足下后来是怎么逃出看守的呢?”
“那就得‘感谢’石勒了。”郗鉴又喝完了一杯酒。
在王敦率主力南下之时,黄河开始封冻。
石勒已经从金镛城之战的损失中恢复,又会和了另一半主力——刚刚镇压了河北坞堡主的石虎军队,这时见黄河上冻,又见王敦主力不在,立刻趁虚南下。
“等等,你是说,石勒先前还有一半主力在河北?”
“不错,在枋头袭击了祖公之后,石勒正想南下,后方就有坞堡主起事了。所以石勒自己只率一半的主力西去接收河内,顺便袭击洛阳。”郗鉴长叹一声:“可惜了那些起事的河北坞堡主,先前我为祖公效力的时候还去探访过他们,估计现在已经惨遭石虎的荼毒了。”
桓景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原来在洛阳硬吃金镛城城防全灭桓彝,后来又能和自己加上凉州军对峙,并最终全身而退的,只是石勒一半主力!
郗鉴叹气之后接着讲下去。
相比于弟弟王敦,王含本来没有主见,除了郗鉴部下的祖家军,手上只有两万老弱人马,面对石勒大军压境,他顿时手足无措。只敢把兵力集中在地势较高的高平,根本不敢南下和石勒对峙。于是石勒不到一个月就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济北、东平二郡,随后留下石虎带着两万人在黄河以南,自己则带着主力大军北返休整。
石虎继续率军攻克濮阳,屠城,随后麾师南下,直逼高平郡。即使王含此时兵力已经多于石虎,仍然不敢出击,只是龟缩在高平,放任石虎的部下在兖州四处劫掠。这时有王敦留下的幕僚提醒他,郗鉴或许尚能一用。
王含担心再退下去会尽失兖州,然后被王敦责骂,这才解除对郗鉴的监视,让郗鉴重新将祖逖的残军加上新编练的军队整编成队,迎击石虎,终于在高平城下小挫石虎的先锋。石虎知道前锋受挫也就不再前进,战线稳定在濮阳一线。
“但王含如此重用足下,足下为何不效力他呢?”
“王含豚犬耳,何足效力?为仇人效力,也非英雄也。”郗鉴酒劲上来,打了个哈欠:“何况,那时,我已经找着了个脱身之法。”
原来就在王含和石虎相持之际,王敦的养子,王含的亲儿子王应突然带兵出现在了浚仪。
王应先前以孤军趁着桓景和石勒都退出洛阳之时,被王敦派去进驻洛阳刷军功,顺便占了桓景的司州刺史之位。而现在王应听闻石虎已经攻克了濮阳,若是浚仪再一失守,下一个失守的就轮到荥阳和洛阳,于是吓得赶紧奔赴兖州,投靠亲爹王含。
王含正要逼王应前去洛阳赴任,郗鉴抓住了机会,趁机自告奋勇,进驻洛阳。王含见亲儿子回来,又猜到石勒可能接着进攻洛阳荥阳,其实不想再让王应去司州担风险,只是迫于王敦才催王应上任。
现在郗鉴居然想主动做替死鬼,真是太好了。于是在王含的默许下,郗鉴得以带着祖逖的三千残军加上在高平编练的新兵共六千人,进驻洛阳。然而,这都是郗鉴的伪装,他一到洛阳就将监军全都绑了,随后继续向西,投奔桓景。
于是就有了一开始在函谷关外和桓景的对峙。
听完郗鉴的描述,桓景终于完全相信,郗鉴是真心来投靠他。他突然想到,自己一向为东军操心,因为桓彝死后,东军再无人统领。现在郗鉴的到来,不仅弥补了这一空缺,还带来了祖逖的三千旧部。那些都是忠勇可靠的百战之兵,加上郗鉴严苛的训练,东军一下就有了主心骨。
“郗刺史,我有一事……”
郗鉴连忙摆手:“兖州都丢了,就莫叫我刺史了。”
“郗司马……”
郗鉴继续摇头:“司马是王敦授的伪官,亦做不得数,我乃白身尔!叫我道徽便是。”
“郗公,足下可为我把守崤函否?”
郗鉴盯着桓景,似乎有些酒醒了:
“崤函天下要地,如何能给我一个败军之将把守?”
“非足下不可!”桓景坚持。
见不可推让,郗鉴定了定神,请求摒去众人。于是桓景让四众俱退下,只留两人在房中。这时,郗鉴叩击几案,突然回头直入主题:
“桓刺史尚忠于晋室乎?欲自立乎?欲称帝乎?”
桓景在入关前,就已经和温峤就关于自立的事情有过密谈,可当时祖逖尚在,北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想的最远也只是据关中自立,改革吏治,保境安民而已。然而,现在关东已经落入石勒和王敦之手,晋室已经名存实亡,再说忠诚,似乎没什么用了。
面对祖逖,桓景说出了他思考已久的答复:
“晋室本来就得位不正,如今王敦篡逆,衰败已极,毋需再忠诚了。”
见郗鉴颔首,桓景松了口气——原来对于司马家,大家都没有什么愚忠,只是为了统合天下苍生,才以兴复晋室为大旗。现在晋室名存实亡,那么这面大旗也就没有什么用了。
“桓刺史,你可听闻,先帝在王敦攻破建康之后,不过一个月太子潜逃,看守太子的周顗被杀,随后先帝就忧惧而死?”郗鉴目光逼人。
“建康的事情,有听闻过。”
郗鉴紧锁眉头,继续紧逼:“我还听闻,先帝不是忧惧而死,而是被王敦害死的。想来也是,怎么可能那么巧,现在的天子一出生,太子一逃走,先帝就忧惧而死呢?”
桓景也表示同意,忧惧而死,是史书上常见的隐诛套路了,何况是时间上这么巧合的死亡。
郗鉴随后收敛衣容,突然下跪,正色道:
“那么既然先帝被害,现在的天子,就不是合法的君主,而是个篡位者!
“那么天下已无晋室。如今中原沦丧,奸臣窃国,唯有使君居关中。关中四塞之地,沃野千里,西连凉州,东接河洛。退可居一隅之地,南取益州;进可出崤函之外,席卷天下。此祖宗帝王万世之基业也!
“华夏不可一日无君,黎民不可一日无主。愿刺史勿再推脱,早登大位……”
郗鉴说完便要下拜,桓景慌了神,赶紧上前,想把郗鉴扶起来:
“郗公言重了,莫害我,莫害我……”
嘴上虽是这么说,现在的桓景其实既慌且喜。郗鉴这次莽撞的劝进不是偶然的。晋室先是背信弃义,后来又被篡夺,现在已经威信扫地。现在下属都渴望立功,成为“从龙之臣”大概是一种普遍的想法。
所以桓景慌的是郗鉴过早提出称帝的事情,喜的则是在天下人看来,现在华夏无主,自己也有被众人认可的实力了。想来也是,现在晋人,或者说华夏人较大的势力,也就建康王敦、徐州苏峻、凉州张寔和自己。王敦是篡逆主谋,苏峻是篡逆帮凶而且残暴,张寔地方偏远,那么自己还真成了华夏之人众望所归的救世主。
然而“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道理,桓景还是懂的。如果贸然称帝,那么可能招致的是天下的讨伐。不说汉末的袁术,也不说后世的黄巢,光是现在称帝的刘曜,日子就过得很不好,已经只能蜷缩在平阳和河东二郡之地了。
何况,称帝之后,凉州会不会翻脸,也是个大问题。和弟弟张茂不同,张寔为人虽然自信,然而十分倨傲,现在又是自己的岳丈,怎么可能甘居自己之下?那么如果称帝,不甘为人下的张寔必然要和自己分庭抗礼,凉州的军马,自己就再也别想借到了。
“自立可以,然而称帝大可不必,我可不想做袁术……”桓景继续拉扯,想将郗鉴扶起来。
可是任桓景怎么扶,郗鉴只是不起,急急说道:“不想做也得做,晋室已经亡了!天下必然要有正朔,否则凭王敦那个逆贼,可对抗不了石勒,刺史不能再推脱了!”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时,一个传令兵突然在门外高喊:“有个怪人求见!”
什么怪人!桓景心中焦急,今日就是司马睿复生,自己也不想见他了:“不能再等等么?”
“不能!那小子自称司马绍,说要进来见铚侯!”
空气突然陷入寂静,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叫。桓景放开了拉扯郗鉴的手,而郗鉴也整理衣裳有些尴尬地站起来——
两人回头,意味深长地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