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无妨。”
桓景早料到了凉州之所以如此慷慨,是带着条件而来的。但想来当年张轨在任之时,就几次支援关中,相比那个时候的援助力度,战兵三万、马万匹倒也不显得离谱。
“第一,请桓使君协助转交我方张使君往江东的上表。自从长安再度沦陷,凉州与中原隔绝三年,如今老使君已经过世,我们张使君继任,还未得到朝廷许可。而先前我方数度支援长安,劳苦功高,张使君以为,还需一并算功,所以希望朝廷能够追加赏赐名爵。”
桓景心里清楚,若是由自己将张寔的上表转交朝廷,那么就意味着自己对张寔的要求作担保,等于是将自己和张寔的利益捆绑了起来。不过考虑到张寔不过要求追加赏赐名爵之类,似乎并不离谱。
“追加赏赐名爵,乃是应有之义,我军自会倾力相助。不过还希望阴司马能说得再详细一些。”
阴元深深欠了一个身子:
“赏赐财物不足惜,请朝廷正式让张使君继承凉州刺史、封凉王,世袭罔替!”
桓景向后和温峤对视了一眼:若是平常的封赏,也就罢了;这种封赏,如果送上去,司马睿甚至会怀疑帮忙转交的司州也是同谋。
“阴司马莫非说笑?”桓景沉默片刻,勉强笑道:“自汉高祖之后,若非天下大乱,割据一方,否则不再加封异姓王。当年公孙渊自立为王,旋即讨灭。晋室虽衰,然而天子估计不会同意的。”
阴元一脸坚定:
“张使君已封西平公,封无可封,往上只能封王了。”
桓景抿嘴不答,温峤拉住他,从一旁耳语道:“主公若是要在关中长住,就算答应了也无妨。此处山高路远,天子根本无力讨伐,估计只能应允了事。反而这样可以取信于张家,将我们两方绑在一起,先对付了刘曜再说其他。”
温峤的推理有一番道理,可是桓景心里想起的却是张华留下的文献上,对于凉州张家的记载。温峤懂得权谋,却不懂得凉州。
在原时空,张家在凉州经历了几辈人,虽然事实割据,然而却极重名节,一直自称刺史,却不肯称王。直到张骏任凉州刺史时,东取秦州,西取龟兹鄯善,称霸西域之后,又几次催促晋室北伐皆无回应,在这种情况下,方才在内部自称凉王以自娱。
这也不光是因为张家一家的秉性如此,而是陇西儒学兴盛,当地世家大族皆以名节为重,若是擅行篡逆之事,反而不得人心。张家数代之中,只有张祚以篡逆上位,故而称帝以拉拢人心,不过一年之后,即被凉州大族宋混带兵讨灭。可见在凉州,割据可以,但张寔估计不会擅自称王,更不用说出身凉州大族阴家的阴元了。
思虑再三,桓景做出了答复:
“不可,我身为晋室封的司州刺史,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这倒不是说作为穿越者的桓景对司马家有什么感情,不过是投凉州大族所好罢了。先争取与凉州联合,将来晋室自有失人心的时候,不必在这个时候暴露出一副想要割据自立的态度,反而激起对方反感。
“方才只是试试使君”,阴元爽朗大笑,用手抚摸一旁外孙的头:“艾儿,看见了吧,忠臣当如是也。”
“凉州牧张寔只是请求恢复自己的凉州牧职位,与西平公爵位而已”,说完真正的第一个条件后,他随即领着外孙向桓景下拜:“自河间王篡逆以来,凉州人坚守西境十余年,其间主事关中者,皆为潜怀篡逆之图,所以凉州不敢轻易托付之,今日方见真使君。”
桓景与温峤相视一笑,松了一口气。
“阴司马多礼了,敢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呢?”
“这第二个条件嘛”,阴元起身一笑:“恕老朽冒昧,使君年岁几何?”
桓景一愣,不知他的用意:“年止二十有六耳。”
“此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当初汉光武帝在昆阳大破莽军之时,也不过二十八岁。不过,建功之余,也不要忘了立下家业啊。”
“阴司马何意?”
阴元挽起袖子,细细道来:
“《大学》有云,‘家齐而后国治’。老朽是说,使君需要一个妻妾了。
“坦白地说,张使君有一女,名唤兰英,年方十八,生得娟秀……知礼,一直待字闺中,说是非英雄不嫁。想来也是,先前据关中的各首领,不是蛮夷,就是油滑的老头子。唯有南阳王尚且年轻,可是南阳王却是个残暴的胖子,而且很快败亡了,所以至今未嫁,不知使君可有意乎?”
先不论自己对燕燕的感情,军中不少军官都是自谯城一直跟随而来,与“张夫人”熟识。在生子之后,燕燕很少亲临前线,然后却将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又一直在研发农具水利,无论是在谯城还是在洛阳,这使得燕燕在普通军民之中印象更佳。
何况燕燕当年救过自己的命,后来为了养育孩子也无法去前线施展军事工程方面的才华(在洛阳期间,燕燕又生育了次子桓不才),现在若是自己始乱终弃,那么自己还是人吗?自己的部下又会怎么看自己呢?
相比张寔的援军,还是自己的基本盘和本心更重要。张寔之女若要为妾室亦可,然而张寔似乎是不可能答应的。
“不才已经有妻室了,再要娶妻恐怕为难。张使君之女,恐怕不堪做妾室吧”,桓景婉拒道,心想南边那个荀灌哪怕做妾也还等着自己的订婚呢。张家如此巨室,恐怕还得再思量思量。
“敢问夫人门第如何?若是移为妾室,亦未尝不可。”阴元坚持道。
“家妻张嫣,小字燕燕,乃是先司空张华之孙女,济阴卞氏之外甥女,门第尊贵,不下于张使君之女。”桓景抬出了燕燕的本名和家世。
阴元摇摇头,仰头道:
“无论是司空张华,还是济阴卞氏,都是冢中枯骨了,不必坚持。”
“足下说谁是冢中枯骨呢!”这时桓景右侧传来一个恼怒的声音,众人望过去,原来是卞壸。作为“外戚”,他一听阴元说联姻的事情,早就捏紧了拳头。
“这位是谁?”
“吾乃卞粹之子,卞壸!”
阴元自知失言,然而口风依旧不变:
“原来是卞中书之子,是老朽失礼了。然而三万精兵,马万匹可不是个小数目,若是不答应我们凉州人的条件,我们是无法相信使君是真心与我们合作的。”
桓景这才意识到凉州人的心结,当初张轨任凉州刺史时,凉州几次倾力援助长安朝廷,最终长安朝廷不但扶不起来,而且也没有封赏,反而对张轨横加猜忌;凉州人除了带回一群群伤员和尸体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张轨本人也郁郁而终。所以这次才坚持联姻,以求绑定自己。
但是自己的部下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在他们看来,凉州人实在是傲气得很,一上来就要插手己方使君的家事,还要换掉向来亲和的燕燕,换来一个凉州的大小姐。而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一想,如果被按着头服从了张寔,那么这个盟友将来恐怕也不好对付。
两方开始陷入僵持,大家都不想在这种谈判中表现出任何软弱的意思。看看两边都剑拔弩张,桓景皱了半天眉毛,突然指着阴元道:
“司马姓阴,可与光武帝阴皇后有亲缘?”
“正是,老朽乃阴皇后弟阴兴十一世孙。”阴元从容应道,露出为家世骄傲的神色。
桓景从座位上起身,几乎要跳起来,径直走到阴兴身前:
“那么这么说来,足下应当知道阴皇后和郭皇后的故事喽?”他邪魅一笑:“真定王当年靠着家世强行让光武帝娶了郭皇后,后来真定王和郭皇后的下场,足下可是知道的吧。”
阴元一愣,不自觉地颔首。
原来当年刘秀在河北招兵买马之际,河北三王中拥兵十余万、实力最强的真定王刘杨一直在观望。为了真定府的十万大军为己所用,刘秀主动求娶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于是停阴丽华为妾,迎娶真定王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为正室,用这种联姻的方式,促成两家的联合。
然而后来,刘杨以自己外戚的缘故骄傲自得,密谋造反,被光武帝诛杀;而到了后来,郭圣通又触怒光武帝,被光武帝用借口废掉。
这样的历史,不由得阴元警惕起来。司州刺史这是在影射张寔是在做真定王那样的蠢事吗?
温峤会意,也不等阴元回应,适时应和桓景:
“如今张使君逼迫我们使君以众人爱戴的正妻为妾,而迎娶兰英为正妻,之后方才出兵。那么其实是结怨于我方,又对兰英本人有何助益呢?若是让兰英做了第二个郭圣通,那反而是害了她。
“凉州与我们使君联姻,本是美事。然而将儿女名分之事,置于家国大事之前,未免过于轻率。况且,若是兰英真的仰慕英雄,为何不能接受身为妾室呢?”
听到郭圣通三个字,想起祖先的事情,家族中的传闻,阴元叹了口气。
卞壸也难得收起了脾气:“凉州人若是担心,我卞壸可以代替我表妹去姑臧为质。”
阴元见卞壸如此诚心,终于松了口风:
“唉,粮草转运、安抚百姓这些事情可离不开足下。我们凉州也不强求了。
“老朽也只是个传令人而已,实不相瞒,张使君只是一直想让他的女儿嫁出去,但兰英她非英雄不嫁,所以这次张使君如此坚持,也有偏私之故,劝也劝不动。
“不妨大家各退半步,待到凉州出兵击退刘曜之后,再议婚约;若是我凉州失信于人,那么婚约不成,也是应当的。而且这次老朽回去,也会再以家国大义劝说张使君一次,让兰英接受妾的地位,能不能成,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个方案虽然以拖延为主,但还是得到了新军众人的同意。
当夜,桓景命人款待阴元祖孙二人,又带他们巡游长安。此时长安虽然距离上次被刘曜攻陷已经三年了,然而还是能看到上次攻城的痕迹,相比从前的景象,也萧条了许多。
“老朽自元康一别,再游长安,已经十五年之久了,不意萧条如此。”阴元不禁感慨:“若是刘曜再临此地,又是一番兵燹。也不知这次能不能说动张使君出兵来助。”
“外公,那就应该出兵在长安外面打败刘曜,不必等到在长安城下决战!”阴元的外孙“艾儿”用稚嫩的声音回应道。
桓景见这个牙都没长齐的凉州小孩还挺有志气的,不禁有些好奇:“阴司马,您这外孙可有姓字,将来可与我家后辈做个世交。”
“他叫谢艾,今年六岁,父亲早逝,寄养在母家,我且当做孙子在养着。”阴元漫不经心地应着,却见到桓景脸上出现了惊讶与喜悦交织的神情。
谢艾,那不是原时空著名的儒将,在多年之后将屡次击败后赵的入侵?若是能趁此机会交好,那么也算为儿孙攒下了一员大将。
阴元不理解桓景心中波澜,只是心里一动:这个刺史难道是喜欢这孩子?
“老朽听闻使君有两个儿子,不如这样,老朽将艾儿留在长安为质,使君让长子去姑臧为质。这样老朽在姑臧,必定全力保证使君儿子的安全,而两家即使最终联姻不成,也不失互信,可以合力对抗刘曜。”
桓景沉默许久,心中不禁感叹,在几次被背叛之后,凉州人已经对中原军队不再信任,所以阴元总是想着用各种方式互相绑定,找着机会也要见缝插针。
桓伊将来肯定是自己的继承人,不过现在虽然只有五岁。纯粹从理智上看,若是送去,也没有什么损失。毕竟自己已经有了次子,而且让桓伊去作为盟友的凉州多半也没有什么危险。
另外,这是相互送质,也不会存在自己低张寔一头的情况,受到下属的反对反而会比改立正妻小很多。
然而为人父母,送自己儿女做人质这种事情,还是令人心折。
但阴元这老家伙的心肠就是铁做的吗?怎么能不起一丝波澜呢?只能说凉州人为了取得信任,哪怕献出他亲养的外孙也要取得互信。凉州人有这样的觉悟,自己也应当如是。
何况哪怕从桓伊的角度来看,这也不全然是坏事。首先作为人质也是立功的机会,桓伊年方五岁,这是早早为未来攒下资历。凉州士人又没有中原的颓丧风气,阴家也是大儒辈出之家,阴元既然能教育出谢艾,那么想必也能教好桓伊。
“先如是一年,待破了刘曜,再各自还回来”,桓景最终咬着牙答应了:“不过,老头子,你好好教导桓伊,若是伊儿少了一根毛,你家的艾儿也别想回去了。”
“在下当竭力教导、保护令郎,万死不辞。”阴元慨然应诺。
当夜带着阴元祖孙游完长安城,桓景并未回府上,而是在营中取来战国策,反复读着《触龙说赵太后》的章节,努力克制住情绪。
第二日,桓景送别了阴元和自己随军的长子,留下了阴元的外孙谢艾。
方才送别阴元不久,桓景正欲回城,一骑自城东而来,原来是冉良。一般而言,能让冉良亲自前来,而不是其他尚虞备用处的探子来报的消息,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
“使君!刘曜攻下平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