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南,风暴已经酝酿成型,而关中却对此一无所知,桓景还在继续整合关中各郡,采用的是先东后西的策略。
在占据长安之后,新军仅据京兆一郡。
因为担心刘曜迅速回师,桓景先亲自带主力前去冯翊郡的临晋,围攻关中东面的重镇临晋。围攻不过三日,守军就发生兵变,城中的军士杀了守城的匈奴贵族军官投诚,桓景兵不血刃拿下了由黄河进入关中的大门。临晋一克,冯翊郡各县皆降。
而屯驻富平的北地太守王腾,本是关中豪族,又是羊家在关中的故交,因为羊献容之故被刘曜擢升为北地太守,此时手上正掌握着两千人马。羊献容修书一封去后,王腾杀死了监军的刘述,举郡投奔桓景。
收略了此二郡之后,根据河东方向的斥候传来消息,刘曜已经决定继续围攻平阳,桓景松了口气,于是在东面的三郡安定之后,他决定继续挥师沿着渭河西向。
渭河边各县受饥已久,自下而上,都早就不堪匈奴贵族的贪暴,于是又出现了往长安进军时传檄而定的景象。地方豪杰杀死匈奴官吏,骨瘦如柴的百姓争着在路边领取司州来的大饼,桓景也毫不吝啬,着令邓岳继续在风陵渡监督运粮,用司州的余粮,救济雍州的百姓。
如是一直行军至郿县,大军刚在郿县驻扎下来。天边出现一彪人马,新军的士卒并不惊慌,只是从容地修筑着工事,因为他们已经从简报中得知,即将抵达郿县的军队,属于秦州刺史陈安和扶风公姚弋仲、略阳公蒲洪。
简报里面,殷羡极尽文人之能事,将友军描绘成了在刘曜残暴统治下勉力与之对抗的英雄,所以新军上下对于即将会面的友军印象极佳,军中传唱着刚刚从当地人口中学会的歌谣:
“陇上壮士有陈安,
驱干虽小腹中宽,
爱养将士同心肝。
䯅骢父马铁瑕鞍,
七尺大刀奋如湍,
丈八蛇矛左右盘,
十荡十决无当前。”
与士卒间普遍的乐观情绪不同,对于这个即将会面的盟友,桓景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防备。陈安虽然勇猛善战,到底之前是南阳王司马保的手下大将,肯不肯服从自己,尚属未知之数。
不过,想来对面的陈安,也是在如此防备自己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两军主将及武将谋臣在郿县城下会面。两军相对,列阵擂鼓,新军自是军容齐整,而陈安手下的军队晋人氐羌夹杂,透着一股蛮勇之气,一时杀气腾腾,两军倒像是将要大战一场一般。
桓景出列,对面迎面而来的是一匹高大的黑马,其上是一个矫健的汉子,手中握着一柄长刀。因为对方在马上,要仔细观察,才发现陈安其实身材不高,然而豪勇之气却与桓景相同。
“人言司州刺史桓景收复洛阳,又收复长安,乃不世出的豪杰。如今看来,年不过三十,实在是令在下叹服。”
陈安下马,将手中的大刀郑重地平放在地上,解去头盔,向桓景走来,以示诚意。
“人言‘七尺大刀奋如湍’,今日一见,陈刺史果然英雄”,桓景也下马,同样解去腰刀头盔,相向而行:“至于不才只是借着时运而已。当年南阳王起兵时不过二十四岁,即取雍秦之地,最终失败,不过时运不济,亦是豪杰也。”
陈安愣了片刻,忽然爽朗大笑:
“南阳王庸才耳,何能及君也?君领中原锐士,吾领陇上虎狼之师,若勠力同心,必能共保长安。”
随后两边侍卫上前,在平地上摆下坐席,两军主将对坐,各武将谋臣亦上前饮起酒来。
原来,方才两句话看似平平,却是一次成功的相互试探。
陈安的这个“秦州刺史”,从来没有得到过江东朝廷的承认,是在南阳王死后自封的。至于姚弋仲的“扶风公”,蒲洪的“略阳公”这些官职,也都是些自封的名头。为了笼络当地各方势力,南阳王在世时就有滥发名爵的问题,而当地豪强自封的官职更是不计其数。
现在桓景对陈安一开口就以“刺史”相称,这不光让陈安放下了猜疑,陈安手下的姚弋仲、蒲洪等人也不必担心自己因先前擅自僭称爵位而被惩罚,甚至那些自封官职的陇上豪强也安下心来。
而作为回报,对于桓景故意自谦以及夸大南阳王之词,陈安也给了他一刻定心丸。他直接在阵前宣布从前赏识自己的上司南阳王是“庸才”,如此与过去切割,这让桓景很是满意。
“陈使君帐下兵马如何?”对饮正酣,桓景试探地问了一句。
这时,陈安身后的两个羌人贵族中,其中一人起身,歪歪斜斜地站着,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指着桓景:
“陈将军安抚我氐羌三年,帐下兵马十余万!你司州兵马多少?若也有个十来万,那么就不用怕刘曜那小子了,哈哈!”
这人显然是在吹牛以壮声势,不过单论吹牛也算吹得有些气势,桓景不禁好奇这到底是何等人物:
“我们司州兵马来关中者不到三万人,不及陈使君远矣。不过敢问壮士姓名?”
“我叫姚弋仲,是扶风羌人的首领,现在被陈将军招安了”,桓景定睛看时,才发现姚弋仲生得方颐大口,一脸虬髯:“你这官儿倒是实诚,老实说,方才我也略有夸大,我军战兵不过万余人,不过你放心,我军中羌人,还有蒲洪兄弟的氐人,都是一个抵十个,至于陈将军的亲卫,那更是一个抵一百个,所以说是十余万,也不是自夸,哈哈哈!”
“桓刺史见谅,这蛮子不知礼数,从来只知以尔汝相称。”陈安低着头,脸涨红,也不知是面有愧色,还是酒喝得多了:“不过此人心地敞亮,喜怒从来都摆在脸上,是个实诚的家伙。”
桓景想起来张华留下的记述,在原时空的历史上,姚弋仲确实是这么一个毫不遮掩的大老粗形象,即使是后来面对石虎,也直接以你我相称。不过也是奇怪,一贯嗜血的石虎,却对姚弋仲格外优容,大概是看重他不设心防,喜怒都在脸上的缘故吧。
陈安介绍完姚弋仲,将手搭在另一个氐羌贵族的肩膀上:此人与姚弋仲刚好相反,自从入座以来,只顾喝酒吃肉,一声不吭,脸上也不见喜怒。桓景猜测,这应该就是蒲洪了,这个蒲洪看起来,就远比姚弋仲心机深沉。
在原时空,石虎治下时,姚弋仲远比蒲洪出风头;然而石虎一死,天下大乱,在姚家还在思考怎么才能投晋之时,蒲洪早就直奔关中而去。看来作为属下,或许蒲洪不如姚弋仲,但一旦遇到变乱,蒲洪心思却更为缜密深远。桓景心想,这等人物恐怕还是需要用心防备为是。
“至于这一位,叫做蒲洪”,陈安介绍说:“是略阳氐人的首领。别看他不怎么说话,但也是忠心可鉴。上次在武功被刘曜大败,就是此人拼死将我救回。
”此二人,虽然都是蛮夷,然而忠诚可靠,与犯上作乱的逆贼刘曜石勒简直是天壤之别。”
蒲洪这个老狐狸,居然还有战场上救陈安的热血往事?这是桓景没想到的。看来桓景还是在用旧时空多年以后对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的评价,来揣度一个这个时空的年轻人。
只要内部不乱,无论是姚弋仲也好,还是蒲洪也好,都不会起异心。现在哪怕是陈安这个莽夫都能将二人牢牢控制住,将来只要自己不败亡,这两人亦非不可用。
正当桓景仔细观察着二人之际,陈安突然反过来问了一句:
“使君不久前收复了北地和冯翊二郡,必然知道河东的情况——刘曜到底是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