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自北方而来,覆盖了半个天空,祖逖立在城北的土坡上(这是平原上为数不多的高地),瞭望乌云之下来势汹汹的敌人。
在南面天空乌云尚未遮盖的日光照耀下,鲜卑人的骑兵分列而行,整齐一致,与其后散乱的步兵形成鲜明对比。甲光粼粼,旌旗飘摇,北方大地上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段部鲜卑军并没有休整的意思,而是打算趁着战意正盛,一举逼退晋军,解围襄国。祖逖见鲜卑人果然莽撞如此,知道决战要来了,向董昭、段文鸯布置了一些事情,又叫来儿子祖涣:
“你跟着二位前辈,带着骑兵,等待中军旗语。不得擅自出击,不得畏缩不前!”
说完这句话,祖逖凝视着儿子,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愣住了,只是挥手示意他靠近。接着祖逖将儿子拢在胸前,拍了拍他的背,并无多言。不过须臾,祖逖放开祖涣:
“你们三人快去军中吧,只是记得,此次行动,无论如何不能后退。”
三人称诺而去后,祖逖又唤来郗鉴:
“兖州军都是你家乡高平郡募来的乡民,军纪最佳,我清楚他们都是敢于效死之人。然而,因为他们都是你的亲族乡亲,我也清楚,你舍不得他们拼命,是不是?”
郗鉴不敢欺瞒,面红耳赤地点点头。
“豫州军多是四处聚集的流民,不少人只能操作弓弩,或是打顺风仗追袭。然而,敌军既然是幽燕骑兵,就必然会冲阵。这次我寻思良久,只能仰仗你的部下承受敌军的冲击,对不住了。”
和其他惯用骑射战术的鲜卑部落不同,段氏鲜卑的骑兵都是按照先前王浚手下幽燕骑兵的底子扩充的。当年王浚信不过晋人,反而认为鲜卑人好控制,于是将晋军冲击骑兵的战术教授给段部鲜卑,高肃就曾经是教官之一。
现在打头阵的段部鲜卑精锐骑兵,个个人马具甲,持长槊,呈密集队形前进,简直与当年禁军中的骑兵一般。然而相比当年在内战中损耗殆尽的禁军,这些鲜卑骑兵少了几分纪律,又多了几分蛮勇。
襄国一带的地形都是平原旷野,骑兵往来驰突,并无阻碍,唯有依靠城下营帐中的拒马工事方能抵挡一时。祖逖交给郗鉴的任务,就是依托工事,在平原上挡住鲜卑骑兵的第一波冲击。
“郗刺史这次牺牲重大。不过,我自己的长子也在军中,担负着最为艰险的任务。你看,大家都在尽全力抵御贼军。而且,足下只要让部下撑过第一波冲击,我保证,援军就一定会赶到。”
“郗某万死不辞,誓与营地共存亡!”
说罢,郗鉴就带着命令前往兖州军中指挥去了。土坡之上,祖逖继续紧张地看着北方,身边唯有段匹磾和士况二人而已。
这时,乌云继续南移,没过了太阳。天色阴沉下来。几发鸣镝划过天空,马蹄声大作,段末柸亲自带着骑兵前进。他们面前是郗鉴麾下的兖州军士,正持着短矛列阵。
看见对面晋军的军阵齐整,段末柸开始给将士打气:
“部族的勇士们,晋人军中那个大旗看见没有?那叫大纛,是晋人行军时主帅之所在。祖逖那厮必在其中。
“听说晋人军中又有豫州人、又有兖州人,还有各地杂七杂八的流民,和段匹磾那帮逆贼。可以想见,他们可做不到我们段部这么团结。只要击破其主帅大营,其余各部一定会丧胆退去。那么我们就能打通和城中石虎部的联系,从而将襄国的局势翻转过来。
“他们手中的短矛是挡不住我们胯下铁马的,部族的勇士们,冲锋!”
段末柸也并非没有考虑到正面冲矛阵的后果:矛阵本来是对付战马的利器,可是鲜卑骑兵的战马早披上了皮甲,又经过了冲阵的训练,至少不畏惧矛阵。这样一来,除非长枪大戟,是拦不住这种具装骑兵的。
在他的号叫声中,作为先锋的三千具甲骑兵率先持槊冲击晋军阵脚,铁甲响处,仿佛一座铁山在移动。而其余身着皮甲的骑兵则大部沿两翼一面包抄,一面放箭,企图从侧翼压制晋军的弩手。
此时,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笼罩,只有一丝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透出,照在晋军的阵地上。
“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
晋军军阵一片安静,唯有目测距离的小卒在高喊。这是祖逖从桓景的新军中学来的办法,在这次大战之前,先在战场上做好标记,再通过目测确定敌军的距离。在前线压阵的郗鉴心想:段末柸明知这是祖逖预设的战场,但依然凭借气血之勇往前冲,也实在是太配合了。
到了仅有一百步之际,前排的矛兵纷纷后退。段末柸大喜,以为晋军开始不战自溃了。
这时晋军弩手的第一批箭雨落下,透过甲缝射死了几个冲在最前的骑兵,然而因为人马具甲,鲜卑人根本不怕这种程度的箭雨,还在继续向前冲击。
矛兵已经后退三步重新结好了阵脚。直到这时,段末柸才看清,在矛兵与矛兵之前,有着一排拒马!原来方才矛兵退却,并不是因为胆怯而后退,而是为了退到拒马之后,依托拒马重新建立防线。
然而段末柸的先锋骑兵已经刹不住脚了,在战马发出一声绝望的嘶鸣之后,这些骑兵要么运气不好撞在拒马栅上,要么从拒马的缝隙中冲了过去。而透过拒马的“好运”骑兵,则迅速被手持短矛的晋军士兵围住。晋军的短矛也不捅向马上具甲的鲜卑骑士,而是专捅马肚子。
虽然鲜卑人在马上也装备了皮甲,然而皮甲可以放得了远处的箭矢,却防不了近处的短矛。于是在晋军的矛林中,鲜卑人即使突破了拒马的防线,也被蜂拥而至的晋军捅得进退不得。
段末柸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让自己的具装骑兵撤回。而正面进攻受挫,用于包抄的皮甲骑兵也失去了作用,于是也一并撤回。
正当鲜卑骑兵士气因为撤军而士气大跌之际,突然,晋军营地中的大纛开始左右挥舞,晋军阵地上响起了连绵的鼓声。
马蹄声隆隆,从鲜卑人的后方杀来一支骑兵。
那是祖涣带着董昭和段匹磾的晋军骑兵杀来了。骑兵呈锥形阵,像一个楔子,径直插入正在退却的鲜卑骑兵队形的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