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掩没大地,黄河上满是浮尸,空气中仍是硫磺和焦炭气味,中间微微透着一股血腥。
桓景与军中谋臣在入城的队伍最后面,骑马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看看一边险峻的秦岭,一边奔腾的黄河,不禁想起从前关中的历次征战,心中怅然。
这倒不是心疼马下战死的匈奴士卒,而是心疼历次征战中死去的无辜百姓。其实光是在这河滩上的尸体,为匈奴士卒背负粮草的民夫就占了不少。在新军的弓弩之下,这些无甲的民夫往往是最早被射死的。
然而他们又有什么错呢?是因为帮助异族么?可谁知道这些民夫是不是从关中被强征出来的呢?在铠甲和刀剑面前,百姓真的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桓景不禁念出了声。
“这是何人句子?”身后卞壸问道:“确实有几分道理。”
“谁人说的,倒是不重要。”桓景摇摇头:“你看看这遍地死尸,不少只是民夫,实在是可惜了。”
“不然,若是霸者兴,则征战不休;若是王者兴,百姓虽苦,亦是暂时之事”,温峤接过话头:“使君若怀安定天下之志,则百姓可无忧也!”
“不错,所以我军入关之后,亦得以王道为是。”
桓景担心在卞壸面前露出兼并天下的意思,这个死脑筋的家伙搞不好要怒斥自己目无君上,于是草草结束了对话。
新军在潼关微微休整一夜,刘遐和唐泰斯一行向呼延晏传递假消息的人员也顺利归队,他们都得到当众赏赐。桓景当夜留了千余士兵,还有新军和呼延部的伤员在潼关,第二日立马奔赴长安。
破了潼关之后,下一站是华阴,华阴太守本是晋人,见城中防守空虚,加上刘乂和呼延朗在城外轮番劝降,也就自然投降了。桓景稍稍在城中补充了些粮草,就继续朝着长安进发。
随后是郑县、新丰等城,新军渐渐进入关中人口稠密的区域。
在离开秦岭山地后,沿途围观的百姓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是箪食壶浆的情况并没有出现,道旁的百姓更多是惊惧而麻木地看着大军经过。原来自从上次刘曜攻破长安后,长安以东勉强算是过了两年没有战争的日子,然而蝗灾肆虐之后,经历了一轮饥荒,更是拿不出一点粮食了。
这次眼见桓景大军前来,关中百姓都有些害怕,毕竟从前无论是张方的军队,还是东海王的军队,都曾数次经过这条路,留下了残暴的名声。何况从前还能靠交出粮草保命,这次连士族大户手上也没有余粮了。
于是这些邻近的村落,听闻有大军经过,都决定派村中最胆大的家伙前来道边探望,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则可以立刻通知村民就近躲入坞堡内。现在在道旁观看大军行进的,就是这些村中探子。
“军中余粮尚有几许?”桓景侧身问一旁的卞壸。
“光是干粮就足以支持个半月。而且邓岳一直在转运粮草,可以无忧。”
在潼关之战后,邓岳带着南府军中的水师留在潼关不远的风陵渡,不断将司州的粮草沿着渭河运往关中。这样一来,新军军中的粮草自然是有所富余的。
“传令下去,让军中匀出十日干粮分给道旁百姓。”
“是。”
卞壸随即将命令传递下去,道旁围观的百姓一开始见到新军士兵朝他们走来,都吓得四散奔逃。然而听见军中传令官声嘶力竭地喊着“有粮分”,又看见新军将士从车上搬出成堆的胡饼,于是也小心翼翼地靠拢来,拿了几个胡饼,就千恩万谢地走了。
分饼稍稍拖慢了行军速度,然而成效却是显著的。
在郑县,新军尚需劝降守军。而到了新丰,新军在城下稍稍绕了一圈,守军就打开了城门。原来饥饿的不只是百姓,还有关中的守军。司州军发粮的消息传得极快,守军大多是晋人或者杂胡,听说对手毫无粮草之虞,又不杀降,自然也没有必要为匈奴人饿着肚子效力。
终于等到桓景将要来到灞上,准备从灞桥渡河之时。灞河旁霸城县的县令早早地打开了城门,并且派人来军中慰问。当然霸城的县令除了一点盐和茶之外,粮食是一点给不出来。桓景很是高兴,让霸城县令仍居原职,组织城中民夫渡河,报酬则是军中的粮食。
正当新军齐聚灞河边准备渡河之时,灞河对岸,出现了一支军队。
桓景下令停止渡河,全军戒备,河岸上新军弩手已经将箭上了弩瞄向对岸,战事一触即发。
这时对岸军中有一将单骑出迎:
“桓使君休要放箭!我乃长安守将游子远,特迎使君入长安!”
桓景定睛一看,脑海中的记忆浮现出来。这确实是游子远,当初在端氏城这个家伙曾经让自己吃了不少苦头,桓景可忘不了他。
“游将军别来无恙?此来可有凭证?莫非又是足下的计策?”
桓景半是打趣,半是认真。虽然他早就通过司马宣宁和羊献容有过书信往来,然而还是心有余悸,而且这次游子远是带着军队来的,还是慎重点好。
游子远下马,卸下头盔铠甲,解去腰刀,裸着上身朝新军走来:
“不需什么印章之类的死物,我自己就是凭证!”他拍拍胸膛:“如今长安守军五千人已经集结在此,只要使君带着鄙人去军中,军中自会投降。对了,羊皇后也在军中等着使君和公主?”
桓景见游子远如此坦诚相待,下令弩手将箭卸下来,放游子远入阵。随后,大军缓缓渡过灞河,在游子远的引导下,桓景带着军队前往灞河边守军驻地,远远望去,守军营外并无拒马,果然已经做好了投降的准备。
这时,在众多宫女的簇拥下,羊献容一袭纯青蚕服,用面纱裹住眉眼,从营中出迎。一至桓景军前,她就下马,让两旁侍女将自己双手反绑:
“罪妇羊献容前来投降!”
“晋司州刺史桓景特来迎驾。”桓景赶紧也跟着下马,单膝跪地道:“当初洛阳沦陷,是当轴者之过,皇后殿下时居冷宫,何必自责?”
“毕竟刘曜因我而毁京师,又荼毒长安,此皆妾之过也”,这时新军的先锋已经喝开两旁的侍女,为羊献容解绑,待解绑完毕,羊献容起身道:“听闻百姓传言,桓使君手下军马过处,秋毫无犯,且散发胡饼无数,此皆关中百姓之福也。罪妇无能,不能济百姓于蝗灾之中,此又一过也。”
“那也是天灾,皇后殿下不要自责了。”桓景依然跪在地上,表示恭顺。
虽然自己是胜利的一方,但是桓景早就从探子那里获知,羊献容在长安两年,对于百姓多有赈济,又屡次劝刘曜少杀甚杀,民望极高,这是自己需要争取的。
羊献容走近桓景,亲手扶他起身:“使君不必一口一个皇后殿下,这可是伪汉的皇后,让罪妇多难堪啊?”
“殿下昔为惠帝皇后,后来又不曾为太后,所以才这么称呼。”桓景是做过功课的,他先前与卞壸、温峤等人商议许久,最终才确定了皇后的称呼。
“听闻尔桓家乃后汉大儒桓荣之后,如今看来果然博学。”羊献容免去面纱,向桓景军中眺望:“对了,罪妇的女儿是否尚在军中?”
桓景还未来得及答复,身后传来一声银铃似的喊声: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