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穴往往是不能直接进入的,待花了一刻钟用牛皮囊子向墓道鼓风输入空气之后,桓景、燕燕、葛洪三人方才钻进墓室的暗门。
按照约定,所有的新军亲卫都只准待在墓穴外,等着三人吹哨示意方才进入。毕竟是刺史夫人探查自家祖坟,那么大家也能理解,先让她与刺史在墓中好好凭吊一番,而那随行的道人大概是去为她家先祖超度亡魂之类。众人都为刺史夫人的孝心折服。
他们自然不知道,桓景之所以只和燕燕、葛洪进入墓室,只是为了赶紧清理墓穴中一切与张华还有自己现代身份相关的痕迹。若是流言传开,无论大家觉得张华有妖术,还是自己有妖术,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燕燕身子轻巧,走在最前面,桓景、葛洪紧随其后。
经过初期的黑暗,三人已经渐渐适应了墓穴中黑暗的环境,手中的火把显得愈发明亮了起来。墓道不长,不过两丈,虽然两旁没有繁杂的壁画,但其下台阶方正平直,看来并不是张华临终时的乱葬坑,而是已经精心修筑多年了。
墓道尽头,露出一方石壁,上面印有纂书石刻,看来是墓主人的墓志铭了。石刻稍显简陋,印有石刻的石板也与周围墙面色泽不同。
“晋故司空广武县侯之墓”,桓景身后传来葛洪的声音,他正一字一句念着墓志铭:“公讳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也。其先出自晋大夫解张,后闻达于留侯也……”
这方墓志铭大约并不是出自张华之手,或许是雷焕在为张华收尸的时候匆匆刻上去的。
桓景仔细观摩着墓志铭,前方突然传来燕燕一声惊叫:
“居然亮着灯!”
桓景赶忙跌跌撞撞地冲向前,向墓道左侧,顺着燕燕手指的方向望去,幽幽的黄白灯光,从穹顶处撒遍整个墓室。墓室高约丈余,面积则有三四个书房大小。
其中布置颇为简朴,紧贴石壁的墓室四面,唯有一柜又一柜的缣帛,大约是典籍文件之类。墓室中央一副棺材,棺材前方是一副几案,仿佛墓主人还在以这种方式读书。
桓景心中一软,这个结局,倒是与张华的秉性颇为契合。
“此大约所谓长明灯。”葛洪望着穹顶上的光源,喃喃自语道:“常灯若闭气则不燃,张华能制长明灯,何其神乎?”
望着长明灯,还有长明灯照耀下如同图书馆一般的墓室,燕燕与葛洪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
读过一些盗墓小说的桓景,知道所谓“长明灯”并不是长明的,所以倒并不惊讶。毕竟墓葬中若无氧气,是没法燃烧的。若是将黄磷和其它易燃物质糅合在一起,可以形成一种缓慢自燃的液体。
当墓葬中没有空气时,这种液体自然熄灭,如果若是打开墓葬,新鲜的空气涌入墓室,黄磷接触空气就会再次燃烧,给人一种长明灯从来没有消失过的错觉。
葛洪举着火把,查看着墓室四角。而桓景拉着燕燕的手,走近墓室中央的木棺与几案。
木棺已经颇为朽坏,看来并非什么好的材质,多半只是雷焕当初匆匆为张华购置的,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而几案之上则别无他物——除了一副红色的锦囊之外,唯有一本摆得方方正正的书籍分外扎眼。
这个时代的纸张质量颇差,颜色颇黄,而且边缘不整,所以稍稍正式的文件,都不会写在纸上,而是用贵重的缣帛、或者笨重的简牍。但这本书籍却裁剪异常整齐。最主要的是,这书居然没有封装的线。
桓景好奇地拿起了书册,将火把贴近。照亮书的封面。他定睛一看,却突然吓得一个冷颤,差点将书扔在地上。
“夫君!怎么了?”见到桓景一副慌张的样子。
“没……没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书藏进自己的衣袍之中:“只是这墓室有些过于寒冷了。”
桓景没有告诉燕燕的是,他看见那本书的封面,泛黄的书页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东晋门阀政治——田余庆著”
他不可能看错,那几个字竟然是简体,而且绝对绝对是印刷出来的!
不是说好的魂穿么?怎么会出现原时空的实物?张华、或者说赵渝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联想到自己原时空的回忆:赵渝当初写信说在他那栋小别墅地下室搞的什么“将要震惊世界的研究”。桓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才打了刚刚那个冷颤。
他的余光瞥见了几案上的锦囊,赶紧也收进了自己的衣袍中。张华既然有意将锦囊放在桌上,必然是有什么深意。且不论燕燕,眼下葛洪这个外人尚在,还是不宜让他们知道为妙。
这个时候,打着火把查看石墙的葛洪大呼:“快看我找到了什么!”
桓景和燕燕回头一望,只见入口处的石壁之上,一左一右,赫然挂着两支剑。桓景赶忙走近一瞧,只见剑锋极为锋利,剑身极为规整,简直不像是这个时代的造物,而像是什么工业产品。两支剑形制各有区别,一支剑柄纹龙,上书龙泉二字;另一支剑柄平直而有绳纹,上书太阿二字。
久远的回忆在桓景脑中苏醒,这不可能!这两支剑都是赵渝在原时空的收藏!
他记起来,当初去赵渝家做客,作为古兵器爱好者的赵渝,从地下室拿出这两支剑给他把玩。
当初他还以为是什么贵重的古物,所以格外小心地查看。但赵渝却只是呵呵一笑:
“这两把都不贵,每把都只要五百,随便玩。龙泉镇国产的剑就是这点好,虽然便宜,但不比美国冷钢差。”
眼下,这两支剑穿越了千年的历史,就这么静静地挂在墙上!
桓景陷入一片混乱:过去的回忆、自己刚刚穿越时的情景、历史上对张华的记载,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在他脑海中交织。他感到天旋地转,恍惚之间。几乎要摔倒在地上。
葛洪眼疾手快,扶起了他。
“此必是墓中阴气太重!刺史且服此丹。”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葫芦,倒出两粒丹药,塞入桓景口中。
丹药清新提神,薄荷与藿香的气味直灌脑门,桓景精神一振,居然活转过来。长舒几口气之后,只觉遍体通畅,脑筋也清楚起来。
“此乃我最近秘制的丸药,可以解表化湿,对付恶寒发热,暑湿胸闷有奇效。”葛洪嘿嘿一笑。
桓景点点头,他此时终于定了神:即使赵渝真有什么办法将实物从原时空带回晋代,估计也只是偶然;否则墓穴之中肯定早就塞满了现代用品,不至于只有这么两件现代物资而已。
赵渝当年的行动,肯定和他的穿越脱不开干系,但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过去的事情即使想清楚了也于事无补了。还是应当专注于眼下才是。
桓景摸了摸怀中的锦囊,或许赵渝在其中留下了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三人接下来继续勘察了墓穴中其余的部分,主要是墓中的典籍。
摆得整整齐齐的书柜上,缣帛制成的典籍被仔细地分门别类放好。和木棺不同,书柜皆是刷漆的红木制成,上面按照现代图书馆的形式刻着分区与编号。
看来张华早就将典籍抄录好,精心存放在这间无人知道的地方。
桓景脑中突然有了个想法:甚至这间墓室可能都不是用来作为墓室使用,而是张华的私人图书馆。只是张华被冤杀之后,从前作为张华助手的雷焕,将张华和他的遗物,埋葬在了他在这个时空最爱的地方。
根据书柜上的描述,此中典籍多为礼制、农学、兵器、医药之类的书,其中有部分是从他人藏书处收录,但更多地则是张华一年复一年的手记笔录。望着这样庞大的收藏,桓景不禁感到惭愧——他从前确实匆匆记载过原时空的一些知识,但因为忙于世务,根本来不及这么仔细地整理。
从前靠着现代人的基础知识,他确实能够靠着回忆制出一些简单的器械,比如床弩,比如水车。但是他对于这些器物只知道原理,并不知道通过具体使用经验得到的参数,诸如床弩的具体形制、水车踏板应当多大之类。
就是制酒也是靠着燕燕死记硬背的秘方。若是只靠自己,就算知道酿酒的原理,而不能掌握火候,那么制出来的白酒多半会有毒,而不会成为香醇无比的君莫笑。
现在赵渝为他留下的,是一部包罗万象的中世纪器用百科,其中各种器具的参数记载得清清楚楚。桓景顿时感觉自己已经站立在了这个时代技术的巅峰。
但是身为物理学博士的赵渝,花了一辈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并最终身死人手。看来自己仅仅从技术上推进这个时代,或许是一条死路,还是得推进社会层面的革新。
他哀叹了一声,就告别了老友,并没有开启木棺。
当晚开始,直到第二日整日,新军隆重地将张华的遗体从这间小墓室迁出,迁葬在洛阳城南,从前达官贵人的墓区。虽然按照桓景的提倡,依旧是薄葬,但是下葬之时,围观者甚多。或者到了这个时候,这位前代的穿越者,才真正算是入土为安吧。
忙完整个迁葬仪式,桓景回到府衙,摒去众人之后,终于打开了在墓中被自己偷偷藏起来的锦囊。其中是几个密封好的竹筒。
他拆开其中一个竹筒,一行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鹏程:
“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去多年了……”
已经被震惊两个整日的桓景颤颤巍巍地捧着帛书,将帛书上的蝇头小隶一字一字地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