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四,天气稍稍回暖,竟微微有了些许东风。
然而,平阳东面的群山之间,依旧春寒料峭。春寒之中急行军,饶是身经百战的悍勇之士,也抱怨不已,然而刘曜心如铁石,只是催促进军,将抗命者诛杀示众。
于是不过十日之内,六万大军竟全数赶赴至平阳城外。呼延晏引一万人偏师向北迂回,而其子呼延朗率领精骑六千余人在平阳东面来回巡逻,扫荡晋军的斥候。
匈奴军队先锋八千人在刘曜弟弟,广平王刘岳的率领之下,直扑沁水河边的端氏城。刘曜自己则亲率大军在后方缓缓而行。
他先前早就听说桓景兵力不过一万人不到,而晋军一贯孱弱,战力还要打个对折。现在无论那一个方向,己方都占据绝对的优势,那么就算是光明正大地合围,也能困死此地的晋军。如此看来,这个叫桓景的无名之辈,还真是自寻死路。
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事,刘曜多少明白一些道理:晋军虽然孱弱,但晋人一贯擅长机巧诈术,既然桓景敢于冒险,必然也有所依仗。故而先不要打草惊蛇,慢慢稳住合围,方是上策。
何况天子就在平阳盯着,自己若是剿灭晋军过于迅速,战绩过于耀眼,刘聪怕是又要起疑心。
出于以上想法,刘曜抵达平阳之后,反而放缓了前进的步伐,主力部队带着辎重,在山谷之间缓缓前行,又行进了三日,方才抵达沁水河畔的端氏城——刘岳正拿下此地不久。
“晋军何如?战力几何?”一见到刘岳,刘曜立马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简直不堪一击!晋军见我军来到,闻风丧胆,稍一接触就退回山林之中。山中骑兵不便,我军追之不及,方才放过他们一马。我看那刘粲就是个废物,连这种无谋怯懦之辈都打不过,还要哥哥你来救场。”
见到刘岳正在发笑,刘曜不禁皱起了眉头:
“兵者,国家之大事,不可如此轻率。”
见刘岳依旧一脸轻松的样子,刘曜压低了声调:
“我问你,为何一路上过来,莫说晋军,连晋人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刘岳只得支支吾吾:“那……那有什么?无非是晋军将此地劫掠一空罢了。”
“若是劫掠,必有抢掠火烧之痕迹。但此地晋人几乎只留下了空空荡荡的房屋和田地。看来是将此地人口皆尽搬离了。坚壁清野,如何可谓之无谋?见强敌到来而不溃,接触后能迅速从容退走,如何可谓之怯懦?”
刘岳不能答。
刘曜心中一沉,眼前的对手似乎并不好对付,这次来袭的晋军中有李矩,永嘉五年的洛阳之战中,就是他的老对手,一贯狡诈非常。看来这个桓景的奸诈,倒似乎还在李矩之上。
在此地稍稍整肃一番后,刘曜启了一小罐酒,坐在城楼上的胡床,正准备小酌一番,这时候斥候送来了最新的情报:
“沁水上游,我军斥候小队被袭,唯有两人生还。晋军骑兵数百,正沿河北上,骑兵之后,尘土纷纷扬扬,似有步兵数千在行进!”
刘曜捋起虎须:“晋军出现在了沁水,却不南下以争端氏城,十分奇怪。”
屠各部匈奴虽说并非晋人,但自东汉以来就徙居并州之地,所以刘曜和他的屠各部部下,对当地的地理可谓烂熟于心。要出发向南,唯有两条路,一条是沿着汾水的河岸,一条则是沿着沁水的河岸。两河之间唯有山地而已,山上既无补给,又有虎豹熊罴之类的野兽,极难通行。
如果晋军并不打算走汾水平阳那条路,那么就只能走沁水河岸了。若是平阳那边并无动静,即可知道晋军是不是在佯攻。
“平阳那边有什么情况么?”
“呼延朗昨日来信,晋军似乎已拔营离开,进入霍大山一带。”
“如此要事,为何不早报。”
“只是昨夜见主帅饮酒,不忍打扰!”
刘曜被戳到酗酒这个习惯,丢了面子,脸上有些尴尬:“虽是饮酒,我倒是清醒着呢!这么大的事情,今后要及时来报,这次姑且绕过你了!”
报信的马快,军队行军慢,他暗暗盘算着日期。昨日平阳来信,到今早沁水河畔突然出现晋军行踪,这时间倒是对上了。
可是桓景虽然全军撤出,却并不南下,反而北上而去,看来还是以为自己北边防守薄弱。他嘴角露出笑意,这些晋军万不会想到,自己已经布下十面埋伏,就等着他们北上呢!
“看来桓景是打算北上去找刘琨了!”刘曜一拍大腿,就招呼刘岳行走下城楼,前去准备人马:“此地唯有沁水岸边可以供大军通行,桓景必在此处。若是我军沿沁水一路北上,呼延大司空一路往南,桓景就是插着翅膀也难逃了!”
“哥哥英明神断,桓景何能及也?”刘岳赶紧恭维道。
计划已定,二人一路小跑来到阵前,穿戴齐备之后,意气风发。刘曜身长九尺,盔甲也是精选工匠特制,身上遍着环铠,顶盔上插着两根胡缨,在东风之中摇动。
一旁小厮牵来全军之中最为高大的骏马,毕竟唯有精选的高头大马才能承住他高大的身躯。他飞身上马,一勒缰绳,骏马立刻撅起前蹄,简直要直立起来一般。
见主帅如此威武,士卒皆大声鼓噪呼号,声势之盛,简直如山崩一般。顷刻之间,全军又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齐刷刷地望着刘曜。
刘曜志得意满,用手遥指北方,正待发号施令。
突然,身后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大王且慢!”
刘曜转头一看,来人头戴步摇金冠,却身着便于骑马的胡服,此时骑在马上,身姿甚为飒爽——来人正是羊献容。
阵前军士面面相觑,一个晋人女子,虽然过去贵为晋人的皇后,现在不过一介女奴,也敢令堂堂大汉之中山王驻马?
议论在军中蔓延开来。
刘曜略微有些惊讶:“容儿不打算随军北上吗?何至于如是?”
“桓景亲临险境,岂有自投死路的道理?兵家常示形于敌,却反其道而行之。妾以为,当坚守此地,桓景在此地并无粮草,我军只需把守关口,其军自溃。”
“兵戈乃不详之物,妇人还是应当远离方是,就不用擅自议论了。”
羊献容说得似乎有理,但刘曜已经不能仔细思虑了,他只需知道,在这个档口,若是听信一个晋人妇人之言,底下的军士必然失望备至。
“那么,请大王至少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留在此地,就当守卫妾身罢了。”羊献容微微欠身,略做了些让步。
“行!端氏城本有城墙可供坚守,若是容儿无意随军前行,在此处歇脚自可。”
刘曜叹了口气:羊献容饱读诗书,又历经宫廷繁复的斗争,才略未必在男子之下。可惜她是晋惠帝的遗属,将她收纳在营中,自己已经饱受争议了,若是尽用其计,那么屠各部的脸面安在。
安置已定,前军校尉射出一方鸣镝,胡笳之声遍及河岸。刘曜带着主力三万余人继续上路,又留下了五千余人镇守端氏城。
“哥哥”,刘岳见胡笳鼓噪之声甚大,方才凑近刘曜耳旁:“那个晋女年届三十,简直可以说是老妪。虽说还有些风韵,但天下女子那么多,这老妪到底有啥可稀罕的?”
“当初太康年间,我漂泊京城之际,她于我有恩。何况她才略非常,又工于心计。我平生不施谲诈,可陛下身边小人甚多;所以自从攻克洛阳以来,我就屡遭陛下猜疑。若非她的计策,我早就身首异处几次了。”
“可让一个晋人女子待在后方,哥哥你就不怕她投敌?”
“哼!”刘曜微微一笑:“我等与晋人征战,不过因为族类相异,且正朔在我,于晋室并无仇怨。容儿与晋室血海深仇,恨不得吃了那司马家皇帝的肉,又如何会背弃我们?”
他轻轻一吹口哨,拍马前行,太康年间的往事,又重新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