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月之间,晋军在洛阳和睢阳城下都取得了胜利。然而胜利的消息却传不进重围之中的长安城。
自从司马邺去年十月登基以来,汉国主力六万人马由刘曜率领,在蒲坂渡口渡过黄河。随后一路向西,连克冯诩、北地二郡,势不可挡。
大敌当前,争吵许久的朝廷诸派系,终于肯一致对付来袭的匈奴人。十二月初,雍州军主力由贾疋统帅,与匆匆由凉州赶来的勤王军队在长安城下会师。随后,晋军与刘曜在城下大战,双方死伤相当。但敌众我寡,所以晋军在血战之后退缩回城中,长安就此陷入重围。
与原时空不同,在这个时空,雍州刺史贾疋还活着,长安朝廷尚有一个可靠的主心骨。刘曜早知贾疋善战,所以防备甚严,并不敢如原时空那般轻敌,只是做了长久围城的打算。
在重围之中,贾疋屡次突围,但都因为刘曜早有防备而被击退。众寡悬殊,粮草日渐消减下去,城中也开始出现投降的声音。
而派去联系周围势力的探子,倒是侥幸送出去几个,但作为关中的实力派,南阳王司马保素来与朝廷不睦。眼下长安被围,他倒乐得看长安朝廷吃瘪,他好坐收渔利,所以拒不发兵。
至于关西唯一忠于朝廷的诸侯,凉州刺史张轨,恰好此时病重。张轨的儿子兼继承人张寔此时自顾不暇,忙于应对羌人与司马保的攻击,除了已经派去勤王的军士外,已经无力再发兵了。
正月十四,北风正劲。
汉**营之中,一员骑将行色匆匆,直奔刘曜大营而去,一路小卒见他盔上一丛兽毛,皆尽辟易——“貂尾!这是个大官。”
那将径直来到刘曜帐前,向两旁持戟的卫士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不敢阻拦,赶紧将他迎入营中。
“哟?是呼延司空,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此时营帐之中,唯有刘曜一人。他身长九尺,形容粗犷。在帷幕之前,他正仔细观察着沙盘,一抬头,见是故人,不禁喜形于色。
“中山王,我可不是来找你叙旧的,有要事相报。”来人开门见山,并不说什么客套话。
呼延晏,汉国大司空,当初进攻洛阳之时算是刘曜的好友兼老搭档。此次进攻长安,汉国精锐尽出,刘聪担心平阳过于空虚,于是便将他留在平阳,以备不时之需。
可眼下呼延晏竟然亲自前来长安,平阳必是有了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刘曜眉头微蹙:“那么,是出了什么大事呢?”
“简而言之,平阳需要增援,请足下即刻回军!”
“什么?”刘曜心想,果然是平阳出了事情:“难道刘琨又南下了?”
呼延晏摇摇头:“这次是东面来袭——洛阳又丢了!晋军自东南而来,直入并州,又联结刘琨,大有进逼平阳之势。”
“洛阳?那不是有河内王两万人在守么?李矩不过守土之贼耳,怎么敢贸然进犯?”
“河内王刘粲是一纨绔耳,犬子呼延朗向我抱怨过许多次,足下想必也是知道的”,看到刘曜一脸困惑,呼延晏放慢了语调:“但洛阳此次失陷倒并不只是如此。”
他抬起头,直视刘曜:“本来两万人确实足以守住洛阳,可是自从豫州来了个叫桓景的无名之辈后,与李矩合兵一处,竟然全歼刘畅的先锋三千人。”
“这个桓景倒是个厉害角色”,刘曜低头沉思:“不过才堪堪三千人而已,何至于败走,河内王未免过于怯懦了。”
“此时后方赵染反叛,河内王身边便仅有五千人马了。于是一路逃回平阳,途中军士多有逃散,回到平阳之时,不过只有三千人马了。”
“可是平阳不还有禁军么?加上洛阳逃回的残军,对付桓景一支军队而已,岂不是绰绰有余?”
刘曜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此时回军,在关中的攻伐,就算前功尽弃了。何况桓景名不见经传,想必不是什么大威胁。
“不,形势危急得很”,呼延晏眉目中有些焦虑:“桓景不光联结了刘琨,并州流民群起响应,那些坞堡主也随时可能反叛。最可怕的是,听说刘琨还邀请拓跋猗卢南下,这么看来,并州局势岌岌可危。而陛下沉溺于酒色,打不得硬仗,你是知道的……”
刘曜将手撑在几案上,目光死死的钉在沙盘上的关中盆地:“容我再想想,关中如今局势大好,一旦弃之,实在可惜。”
呼延晏急得跺脚:“我先前劝谏陛下,陛下喝得烂醉,叫我来通报您。我以为您还算是个清醒的人,不辞辛苦快马赶来关中。可没想到,你和平阳那个醉鬼都是糊涂蛋!”
刘曜默然。这番话要是当朝这么说,可是要算大不敬的,也就呼延晏当他是自己人,才会如此说话。
“中山王好好想想吧,只是最好在傍晚前回复我”,呼延晏又急又恼,指着他的鼻子:“老实奉劝你一句,若是迁延不至,待平阳被攻克,汉国都没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说罢这句话,呼延晏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刘曜守在沙盘旁。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帷幕之后,传来一阵清脆的环佩之声。刘曜低下头,叹了口气:
“你都听见了?”
“嗯”,帷幕后的女声柔和而圆润,散发着成熟女性的温婉:“那么,大王意下如何呢?”
“呼延晏那个急性子,一向往坏了想”,刘曜不以为意:“平阳城池坚固,更兼禁军守御,豫州那帮人不过一群流寇,能掀起什么浪?无非是怕刘琨携拓跋猗卢南下罢了。可刘琨自保都难,又如何能够南下?”
“所以说?”
“待我先攻克长安,建不世之功后,再回军平阳亦不迟!”他将指节在几案上轻轻一叩,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大王此言差矣!”
刘曜一怔,不禁回过头去,可幕中之人并未走出。
“我攻克长安,先国家之急,如何差了?”
“大王,天子可是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幕后的声音不疾不徐:“若是待大王攻克长安,方才返回平阳,到时候天子又会如何考虑呢?”
“那确实有些失礼”,刘曜稍稍有些醒悟:“不过我们可不像你们这些晋人,拘泥于礼俗之事!”
“不,不只是失礼!要知道平阳事亦不急,为何天子要唤你回去呢?要知道,天子生性多疑,大王又领重兵在外……”
“你是说,陛下会怀疑我?不,这不可能!天子圣明,我又是他族弟,怎么可能会怀疑我……”
刘曜话音未落,幕后的声音就打断了他。
“天子连他亲兄都能杀,试探大王难道是很奇怪的事情吗?”那女声依旧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些笑意。
刘曜语塞,他心里清楚,对于权谋之事,那个女人一向比较明白。
“天子虽然日日酗酒,但对权力可并不放松”,那女人轻轻咳嗽一声:“他之所以设禁军,可不是用来防备豫州那些贼军的。他要防备的,正是大王这样领兵在外的大将。
“若是平阳无事,单凭禁军,自然可以镇住你们这些封疆大吏。可现在平阳有事,他将你召回,一来可以试试你的忠心,二来也不必损耗禁军一兵一卒。”
“这些都不过是猜测罢了!”刘曜反驳道。
“猜测?那么为什么天子坐拥数万禁军,却要向你求援呢?又为何在明明有使节可派的情况下,派呼延晏来试探大王呢?”
“你是说,呼延晏的焦急,是装出来的?”刘曜大惊。
“那是自然。”
刘曜心中清楚,呼延晏虽说是自己好友,但也完全忠于刘聪。被刘聪派来试探自己,也并非没有可能。这么看来,平阳倒是不得不回了。只是此时退出围困整整两个月的长安城,他心中还是感到可惜。
“可是长安……”
“长安城里那群废物已是瓮中之鳖,当初守不了洛阳,现在又怎能守住长安?何况现在天子生疑,若是在此时攻下长安,我们反而都得死。君不见邓艾钟会之事乎?”
刘曜打了个冷颤:“那么该怎么办呢?”
“即刻放弃长安,回军平阳,向桓景进攻以示忠心。待到来年天子已经完全信任大王之后,再来进攻不迟。”
“献容,若非你一席话,我真是要陷入危局了。”刘曜神情舒缓下来,喜乐都写在脸上:“若是将来大功告成,我必定会助你复仇,杀了那些宵小之辈。”
可那女声并不回答,环佩之声渐远,消失在幕布之后。
第二日,长安撤围,刘曜的大军沿着原路返回,前往平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