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天空微微发白,广袤的平原上突兀地伫立着一座碉堡。碉堡的内墙一角,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着一袭素衣蹲在雨后形成的水坑边,痴痴地盯着水面。
他叫桓景。或者说,初来乍到的他被命名为“桓景”。
水面上此时映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庞,一双剑眉映衬出些许凶恶之气。只是眼神却带着与这威严面容不符的困惑神情。
他之所以困惑,正是因为水坑里映出的这张面庞——
“这不是我的脸!”
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用力地拍了拍脑袋,努力回忆着,但回忆全在登上高铁后中断了。脑袋虽然没有前天那么疼了,但依然晕乎乎的。
自打来到这个鬼地方,桓景已经两天没出门了。倒不是因为他心大到足够随遇而安,纯粹只是因为被碉堡中的匪徒勒令只准躺在床上。要不是趁着看守他的少女出去取餐时溜出来,他连屋外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没错,自己肯定是被人绑架了!这个古色古香的乡下堡垒目前正由一群身着汉服的匪徒盘踞着,这群人都说他受伤了,需要静养,也不许他下床。只是每日供给他小米粥喝。
作为一个多疑的死理性派,桓景肯定不会相信这种鬼话:这分明是借养病的名义来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但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换脸手术?自己不过是个创业公司的核心程序员,虽然之前靠误打误撞买数字货币颇有些积蓄,但为了那点小钱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吧。
那么是......穿越?桓景都被自己逗笑了,没有看过一百本穿越小说的人,肯定想不出这么个点子——正常人看一千遍丧尸片,也不会真相信世界上真有僵尸啊。
桓景拿起树枝,拨弄着水坑里的脏水,脸庞也随着波纹变得模糊。
这脸倒和那女人有几分相似,他心想,
这群匪徒里,为首的那个女头目三四十岁模样,虽然杏眼柳眉,风韵犹存,但却尤为凶恶。正是此人严禁桓景出门,每日也只供给他小米粥,和几小片腊肉,即使在绑匪中也抠门得很。
更加奇怪的是,那女人非要喊他儿子。一旦自己出声抗拒,就被斥责为不孝,随后拿起竹条就是一顿好打。
难道她出于丧子之痛,把自己捉来整成了他儿子的模样?想到这里,桓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时,碉堡外突然有了什么动静,远远望去,大门前聚集了一堆看客,门外一阵喧嚣。
难道这些家伙发现我溜了?
桓景心中一惊,好不容易摸到大门附近,无论如何是逃不出去了。现在显然不能再溜回原来的病房,到不如就地找个视野好的地方躲起来。
他赶紧顺着墙一路前行,躲在了碉堡大门和内墙之间的缝隙里。
人群开始向碉堡内部涌来。几个身着蓑衣的大汉扛着一个身着铠甲的少年,简直像在拍古装戏。而碉堡内也有一伙人赶到门楼下,为首的正是那女头目。
好巧不巧,怎么正巧撞上这女魔头,看来这下是溜不成了,只能先苟在原地,以拖待变。
见女头目来到,那几个大汉将少年安放在地上,略一施礼,迟疑地说:
“王夫人......”
桓景记起当他问起这女人名讳时,她大骂自己连亲娘名字都不记得了,随后要他老老实实记住她的名字,王雍容,好像还说是什么太原王氏。
王雍容没有理会那几个大汉,只是伏下身子,将少年翻过身来,仔细探查着。
桓景这才注意到,那少年肩上还插着一支箭!
什么情况?少年的盔甲残破不堪,身上脸上满是泥泞与血污,看不清面目,看样子简直像是古代战场逃回来的败兵。
少年无力地抬起手臂,一触到王雍容的手,却大哭起来——
“娘!”
桓景心里暗自奇怪,那女头目之前也喊我作儿子,现在这个人难道算是我兄弟?
见没人注意到他,他于是决定继续待在大门后向外窥探。
王雍容轻轻拭去少年脸上的泥土,身子却好像僵住了。
“宣儿,你爹呢?你爹呢!”她瞪大了眼睛,惊惧地望着这少年。
“爹...爹不在了,十四万大军,全死了”,那少年涕泗横流,哀痛得甚至握不住他母亲的手,“全死了,咳,咳咳...”
爹?十四万大军?桓景心中不由得一惊:这...不会是演戏吧。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宣儿”脸上的尘土和肩上那支箭,都真实得令人感到害怕。
“宣儿,你慢点说。”王雍容将少年怀抱起来,面容格外悲戚。
那少年伸手向怀中,取出一个小物件,递给她。
“爹...临终前,要我交给你。爹...爹我已经埋了。”他说完这些,仿佛是累了,就闭上眼不再说话。
桓景从门后伸长了脖子,目光落在王雍容手中的遗物上——那是一个玉佩。恍惚间,他觉得玉佩有些像从前在博物馆见过的汉代文物。
不,这可不像是在演戏,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弓箭、盔甲、骏马、玉佩,还有空气中鲜血的气味,这些都不太像是假的。而眼前少年和母亲的情感又是那样真切。即使这些都是演技,也不可能有这么敬业的群演,甘愿自己被射一箭。
还有,自己的这张脸!
看着眼前浑身是血与尘土的伤员,再多疑的人也不能不相信,这已经是另一个时空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叫出了声。
好像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王雍容轻轻放下桓宣,向后转了一下头。桓景赶紧侧身闪进门里,成功躲开了她的目光。
好险,差点被发现了。
王雍容向后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一个人,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难道我听错了,那声音怎么那么像你爹?”
她缓缓俯身在桓宣耳边轻语:“不过,人终归是要死的。你爹是为国捐躯,不是坏事,不是坏...”
她自己却先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桓景竟然也有些动容——
他这才意识到,这家人正在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
但是作为一个理性多疑的家伙,桓景并不能进入角色。他的共情只限于旁观,心里却还是在紧张地分析着局势——既然真的是穿越,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首先因为是住在碉堡内,那么这家人多半是西晋末年的坞堡主,而眼前这个女头目,其实应当是坞堡的女主人。
而白云坞,正是这个坞堡的名字。
按王雍容之前所说,他们桓家一共四口人。老坞主桓弼夫妇,桓景桓宣两兄弟。现在地上躺着的“宣儿”应当就是二儿子桓宣了。
至于时间么?记得她说,这是永嘉五年。凭借自己这个历史爱好者的粗浅知识,他还勉强记得,永嘉年是晋怀帝的年号,其间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永嘉之乱。但他已经不记得五年四月这个档口发生了什么。
等等!“十四万大军”,“全军覆没”……他突然回想起他“弟弟”刚刚说的这些关键词。糟糕,现在大概自己是在苦县大战刚刚结束的档口。这一战,石勒凭借骑兵优势,围攻护送东海王灵柩的晋军主力,十余万大军因为司徒王衍指挥失措而全军覆没。
看样子这家人也正承受着国家的苦难:自己的“父亲”刚刚战死,而“弟弟”则受了重伤。教科书上一笔带过的永嘉之乱,到了这个小小的坞堡,就有千斤之重。
国仇家恨,莫过如是。想到这,桓景心里不禁一颤。
但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之后更加汹涌的乱世之序幕罢了。未来的几十年里,继两汉的黄金时代、三国的英雄时代、晋初的镀金时代之后,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将要长久地肆虐中原大地。
然而,土著们大概并不知道这些,还在为眼前的悲剧而哀伤。
此时,大门口已经聚拢了一圈家丁和佃农。平日里桓家算是方圆几百里内出了名的好东家,他们见到此番情节,也不禁为主人感到心痛。
王雍容止住眼泪,放开了怀里的桓宣,吩咐下人好好照料儿子,随后转身背向人群,起立朝桓景藏身的方向走了两步。
糟了,难道她发现我了,要朝我过来了?
只见趁众人不注意,女主人抽出一条手绢,却只是偷偷地将脸上的泪水拭干,又吃力地清了清嗓子,喘了一口气。仿佛自己之前从没有哭过。
她转身面向众人,威严地说,“国家遭逢大难,我们家坞主已经为国捐躯,现在大当家尚未恢复神智,二当家受伤需要调养。坞堡中大小事务都先听我处置。等到局势稍稍平定,我们就去寻找坞主的遗骨安葬。
“现在,大家要做的,是赶紧把粮食囤积到坞堡里。诸位佃户们,如果信得过我们桓家,就来坞堡中暂住。现在天下大乱,我们只有同心协力,才能度过难关。”
见她转过身去,桓景舒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可算是没被发现。但稍许冷静下来之后,他不由苦笑:逃?还能逃到哪里去呢?在这个乱世,可有自己的安身之处否?
坞堡虽小,还算是名义上的亲人,坞堡主自保往往有余;而一旦出去,自己可是手无寸铁,那么遇见官军也好、遇见流寇也好,大概都是个填沟壑的下场。
“娘...娘,我渴...我想喝水。”地上,沉默许久的桓宣动了动,突然吃力地发出了声音。
“好,好。娘这就去为你取水”,王雍容伏下身子看着桓宣,脸庞抽动着,眼泪似乎又要夺眶而出。
看着王雍容的背影,桓景心弦微微有些被拨动,不禁想起旧时空自己的母亲。
但作为现代人的常识告诉他,这样处理是不对的,而现在,也是站出来的时机了。他略一思考,从墙角处转出——
“不行!大量失血后,不宜立刻饮水!”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这身体的声音原来这么洪亮,王雍容、侍女、周围众人齐齐地盯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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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戊子,石勒追东海王越丧,及于东郡,将军钱端战死,军溃,太尉王衍、吏部尚书刘望、廷尉诸葛铨、尚书郑豫、武陵王澹等皆遇害,王公已下死者十余万人。”《晋书·怀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