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斥候再三确认敌人已然远遁后,桓景明白石勒再也无力南下,但自己也无力继续追击了。北边的兖州现在是乞活军的地盘,即使能勉强追上石勒,在补给困难的情况下,也已经没有了取胜的把握。
何况此次出兵是打了个时间差。一旦豫州的另外两个势力陈午、张平在豫州西部划清界线,必然会回师向东,到时候自己悬师于外,后方不稳,谯国难免被趁虚而入。
于是与部下简单商议后,桓景终于决定回师谯城,临行前带邀请陈川、李头来新军营中简单宴饮一番,乞活军二将痛快地答应了。
毕竟驱逐了共同的敌人后,从明日开始,是敌是友就很难说了。陈川、李头二人也明白这一点,作为偏师,一旦乞活军主帅陈午的命令到来,即使命令中说要与桓景立刻开战,那也是不可违抗的。
所以倒不如趁着陈午尚在豫州西境,不知梁国情况,以老友的身份好好与桓景寒暄一番,这样的机会,将来恐怕是再也没有了。
此次宴会就在石勒的营地中举行,酒菜则是由梁国的父老们筹备。好似暴风雨之后,麻雀和仓鼠重新从藏身的洞穴中探出头来一般,梁国一带的百姓走出了狭窄的坞堡,重新开始经营农事。
此时立夏不久,作物大多尚未成熟。只有豌豆和冬小麦开始了收割。此地居民主要种植豌豆,因为战乱,农事频频耽误,麦田没人打理往往减产严重。而豌豆能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虽然结实较少,但却比较好养。
于是,此次的宴席几乎成了全豆宴:炒碗豆、炒豆荚、豌豆尖,梁国人民使出浑身解数让豌豆尽量好吃一些。而豆腐这种谯地才供得起的奢侈玩意,虽然去年起已经在坞堡主间流行开来,但豌豆刚刚收获,根本来不及准备。
幸亏坞堡主们交出了珍藏已久的腊肉和酒,才让宴席不那么单调。不过宴席的本意并不在于丰盛,陈川部乞活军和新军两次共同作战,底层士兵多有互相熟识者,此次相遇,终于又可以愉快地互相交流有无。欢宴间,两军几乎分不出彼此。
“从苦县逃出来的时候就被你小子算计过”,背靠着大湖,李头举起了酒杯,笑着说:“没想到打了这么久,今天反而能坐在一块喝酒。”
“话说,我们相识一场,这还得感谢石勒呢!”桓景也感慨地哈哈大笑:”如果不是那个家伙击溃王司徒,你当初就不会在白云坞撞上我。后来樊雅攻白云坞时,也是因为受了石勒的伪官。现在我们又并肩将其赶出了豫州......“
李头和桓景谈笑风生,他们从过往的战事,一直聊到怎么指挥打仗。毕竟是将门出身,李头和桓景虽然只并肩作战过两次,但意气相投,早就宛若相识多年的老友。
一旁陈川则一直在观察李头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手下军士都是由李头训练,所以生怕自己的威望被李头抢去,现在李头和桓景相谈甚欢,倒好像他李头才是这支偏师的主帅。于是赶紧打断了两人的叙旧:
“今日趁着大家欢聚,不如把将来的地界也划了吧......”他赶紧将两人引入现实的话题。
此时桓景虽然占尽风头,但到底自己为主,桓景为客,此时提出划界,桓景要是让步也说不定。即使桓景坚决不让,也能探出口风。
桓景摇摇头,觉得这个小老头真是扫兴。他佯装没有听懂:“地界?是今晚新军和贵军露营的地界么?放心,我们今晚在湖边睡一晚,明早就走。”
现在还不是决定地界的时候,桓景想着,或许陈川也并没恶意,还是不要立刻翻脸,不如给个台阶下。
陈川并不领情,见桓景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他反倒硬气起来:
“桓内史,我是说,石勒这老贼既然已经撤出豫州了。这梁国的地界,是不是该归我们管了?”
原来事先陈午已经许诺过,在陈留郡以东,能争到多少土地,都归他陈川管。现在若能以和平的方式让桓景知难而退,自己岂不是就能控制整个梁国?将来说不定还能混个梁国内史当当,到时候也算是和桓景平起平坐了。
见桓景默不作声,陈川继续搬出陈午的官衔,来半开玩笑半威吓地提醒桓景:
“现在长安的朝廷任命我家陈午将军为陈留太守,将来我或许也该做个梁国内史当当喽。”
“什么?长安的朝廷?”
此先桓景只当陈川在讨价还价,并不打算认真理会。但陈川透露出来的消息,却让他猛然抬起了头。谯地之前一直被围攻,所以不知北地消息。现在听闻皇太子司马邺在长安站稳了脚跟,虽然还记得永嘉之乱后,西晋还在长安苟延残喘了一阵,桓景还是不禁大为惊愕——
司马邺,或者说长安的朝廷,到底和琅琊王是什么关系?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见桓景有些失神,陈川还以为他已经被陈午彻底慑服,开始有些洋洋得意:
“兄弟你还不知道么?最近信使刚刚回报,长安的朝廷在阎刺史和贾刺史的帮助下收复了长安,刘曜等贼人溃败,仓皇奔逃回北地郡,晋室又要兴复了!”
桓景脑子有些懵,他其实连长安什么时候丢的都不清楚,但这些都可以以后再搞清楚,当务之急还是弄清楚陈午的陈留太守是怎么来的:
“但陈将军是怎么和长安朝廷接应上的呢?”
“我们陈午将军并没有主动去接应,而是朝廷听闻我们乞活军的威名,特地遣使而来,说之后有两个刺史,希望能由我们乞活军扶立。
“首先是兖州刺史,是一个叫李述的士人。而豫州刺史现在暂时是阎鼎大人,但他的接替者尚未确定。
“但阎鼎大人现在任太子詹事,总摄百揆,执掌朝政,肯定不能回来管豫州的事情,所以全权交由我们陈午将军代理。”
桓景这才想起来,之前周?在寿春和他说过的关中往事。当初为了胁迫百官西进,阎鼎杀害想要东归的官员,挟持皇太子,这才进入了武关。而周顗就是在那个时候,从关中逃出来的。
现在看来,阎鼎似乎已经成功拥戴司马邺,在长安重建朝廷了。这个狠辣的家伙,却暂时成就了匡扶晋室的伟业。司马邺年少,必然只是长安那群大臣们的傀儡。
天无二日,此时皇帝还是刘聪的俘虏,那么长安的皇太子朝廷,和琅琊王之间的摩擦是不可避免的。
现在陈午已经俨然从曾被晋室视为流寇的乞活军领袖,成为了长安朝廷在豫州兖州的代表。
自己虽然较为独立,但在他人眼中,因为弟弟娶了临海公主,所以也隐隐算是琅琊王一派。
琅琊王和长安朝廷的矛盾,落在豫州,必然会在乞活军和自己之间划开一道裂痕。
另外,张平则收编了大量石勒留在豫州南部的残余,实力迅速扩大。虽然张平被长安朝廷和琅琊王同时视为流寇,但作为石勒封的豫州刺史,也还是有一定的号召力。
一副图景已经在桓景脑海中渐渐成型:
久经战乱蹂躏的豫州,好不容易从石勒的铁蹄下得到了解脱,却将要同时迎来三个话事人。
内战的乌云正在豫州的上空凝结......